然而,正是這份平靜,讓陳晚宜感到一種無處遁形的壓力。他看著她,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專注,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答。那目光仿佛有實質(zhì)的重量,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
陳晚宜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咚咚咚,像急促的鼓點,震得她耳膜發(fā)麻,連帶著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臉頰和耳朵燙得驚人,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一定紅透了。她死死地盯著攤開在面前的《宋詞選注》,那些熟悉的繁體字此刻扭曲變形,成了黑壓壓一片毫無意義的墨點。
“我……”她艱難地發(fā)出一個單音,喉嚨干澀得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
大腦一片空白。預(yù)先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關(guān)于雜貨店忙碌、母親辛苦、自己脫不開身的說辭,此刻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怎么也吐不出來。
在圖書館頂樓這片被陽光和塵埃包裹的寂靜里,在他那雙沉靜眼眸的注視下,那些理由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像是一種刻意的謊言。
“那個……店里……”她試圖組織語言,聲音細(xì)若蚊蚋,幾乎被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淹沒,“那天進(jìn)貨媽媽一個人……”
她語無倫次,句子破碎不堪,眼神慌亂地在書頁和他放在桌面的手指之間游移,就是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她感覺自己的舌頭打了結(jié),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笨拙得像個剛學(xué)說話的孩子。
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還有血液在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尷尬和羞愧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她感覺自己像個被當(dāng)場抓住的小偷。為什么說不出來?為什么連一個簡單的解釋都做不到?她恨死了自己此刻的笨拙和膽怯。
林遠(yuǎn)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因為窘迫而低垂、微微顫抖的眼睫,看著她無意識絞緊在一起的手指。
時間一秒一秒地爬過。陳晚宜的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她感覺自己快要在這片沉默和審視中窒息而亡。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壓垮,眼淚快要不受控制地涌上來時——
林遠(yuǎn)輕輕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很輕,卻像一根羽毛,拂過緊繃的空氣。
“算了?!彼穆曇繇懫穑琅f是平和的,甚至比剛才更低沉溫和了一些,帶著一種了然和……包容?“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
陳晚宜猛地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下意識地抬起眼看向他。
林遠(yuǎn)已經(jīng)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那種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
他的神情放松下來,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極淡、極短暫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嘲諷,沒有不耐,反而帶著一絲……安撫?
他微微垂眸,修長的手指隨意地?fù)芘艘幌聰傞_的《蘇軾詞編年校注》的書頁邊緣,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每個人都有不想說或者不方便說的事?!彼Z氣很隨意,像是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道理,目光落在了書頁上,仿佛剛才那個令人窒息的追問從未發(fā)生?!安槐孛銖?qiáng)?!?/p>
壓在陳晚宜心口那塊沉重的巨石,瞬間被移開了。一股巨大的、帶著強(qiáng)烈虛脫感的放松席卷了她,讓她幾乎癱軟在椅背上。
堵在喉嚨里的那口氣終于順暢地呼了出來,雖然聲音還有些不穩(wěn)。緊繃的肩膀松懈下來,指尖的顫抖也漸漸平息。
劫后余生般的慶幸感沖刷著她,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激?
他看出來了。他看穿了她的窘迫、她的笨拙、她的難以啟齒。
他沒有再咄咄逼人,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或輕視,只是用一種近乎溫和的方式,為她解了圍。
“謝……謝謝。”陳晚宜的聲音依舊很小,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但至少能完整地說出來了。她趕緊低下頭,掩飾住眼底瞬間涌上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濕潤。
就在這微妙的氣氛剛剛有所緩和之際,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和說笑聲打破了頂樓的寧靜。
“哎喲,老遠(yuǎn)就聽見沒聲兒了,你倆討論得這么投入?” 一個爽朗的大嗓門率先響起,是林遠(yuǎn)宿舍那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張磊。
他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后面跟著另外兩個組員,李想和王浩。
“就是,林遠(yuǎn),你不會把咱們新組員給嚇著了吧?”李想笑嘻嘻地調(diào)侃,拖開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
王浩沒說話,只是把書包往桌上一放,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原本被陽光、塵埃和兩人之間微妙氣氛所籠罩的小空間,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和活力填滿。
陳晚宜悄悄松了口氣,仿佛找到了避風(fēng)港。她迅速調(diào)整表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手指卻下意識地捏緊了桌下的衣角。
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拷問”,仿佛被這群闖入者帶來的喧囂徹底覆蓋了。
林遠(yuǎn)也抬起了頭,神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時的平靜自然,仿佛剛才那段短暫的、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的插曲從未存在過。
他甚至還對著張磊他們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就等你們了。選題和初步分工,我跟陳晚宜大概說了下,你們看看?!彼褦傞_的筆記本往桌子中間推了推。
話題迅速轉(zhuǎn)向了正事。張磊他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關(guān)于蘇軾貶謫黃州的時間線、代表詞作的分析角度、資料搜集的分工……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而務(wù)實。
陳晚宜努力集中精神聽著,偶爾在筆記本上記下幾句要點。但她的余光,卻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坐在對面的林遠(yuǎn)。
他正專注地聽著張磊的發(fā)言,手指間那支黑色的簽字筆又開始流暢地轉(zhuǎn)了起來,在陽光下劃出細(xì)小的銀色弧光。
他看起來那么平靜,那么自然,仿佛剛才那句“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的體貼,和他此刻認(rèn)真討論小組作業(yè)的狀態(tài),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只有陳晚宜的心湖深處,還殘留著劇烈的漣漪。
那滴汗珠暈開的名字,那根點在她錯誤上的手指,那句讓她無處遁形的追問,還有最后那句帶著溫度的“沒關(guān)系”……像一串被重新串聯(lián)起來的珠子,在心底碰撞出復(fù)雜而微妙的回響。
她悄悄吸了一口氣,圖書館里混合著舊書、陽光和淡淡芳香的氣息涌入鼻腔。
窗外,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那些飛舞的塵埃,在喧囂的討論聲中,依舊在光柱里無聲地沉浮著。
而那個關(guān)于星期天看海的邀約,像一顆被暫時擱置的種子,靜靜地埋在了這片剛剛經(jīng)歷過風(fēng)暴的土壤里。
圖書館頂樓的小組討論持續(xù)了將近兩個小時。初定的選題方向、資料搜集的分工、下次碰頭的時間都大致敲定了下來。
張磊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餓死了,吃飯去?”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染上了一層柔和的暮靄紫。
大家紛紛起身收拾東西。書本合上的聲音,筆袋拉鏈的聲響,椅子拖動的摩擦聲,打破了這片角落的寧靜。
陳晚宜也默默地把自己帶來的書和寫得密密麻麻(雖然大部分是掩飾緊張的亂畫的)筆記本塞進(jìn)帆布包里。
她看著林遠(yuǎn)利落地將攤開的《蘇軾詞編年校注》合攏,收進(jìn)他那個深色的帆布包,動作一如既往的干凈利落。張磊他們已經(jīng)背好包,互相招呼著準(zhǔn)備離開。
“那我們先撤了!”張磊沖林遠(yuǎn)和陳晚宜揮揮手。
“走了走了,餓扁了?!崩钕牒屯鹾埔哺胶椭斯醇绱畋车爻鴺翘菘谧呷ィ_步聲和說笑聲漸漸遠(yuǎn)去。
頂樓瞬間又安靜下來,只剩下她和林遠(yuǎn)。
暮色四合,透過天窗的光線變得朦朧而稀薄。剛才討論時那種務(wù)實的氛圍也隨著人聲的離去而消散,空氣中似乎又浮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夾雜著尚未完全平息的悸動。
陳晚宜的心跳又開始不聽話地加速。她捏緊了書包帶子,指尖用力到有些發(fā)白。
不能就這樣走掉。
總要說點什么。
這個念頭像一只小小的鼓槌,在她心里咚咚地敲著。經(jīng)歷了下午那場讓她幾乎窒息的追問和他意料之外的解圍,如果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就倉皇逃離,顯得太…太懦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抬起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林遠(yuǎn)的臉——他正拉上帆布包的拉鏈,側(cè)臉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模糊。
“林…林遠(yuǎn),”她的聲音不大,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在寂靜的空間里足夠清晰,“我…我也先走了。”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力氣,才把后面兩個字清晰地吐出來:“再見?!?/p>
說完,她幾乎是立刻低下頭,不敢去看他的反應(yīng),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是剛跑完了一場馬拉松。
林遠(yuǎn)拉好拉鏈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她。暮色中,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的訝異,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沉靜。他點了點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來:“嗯,再見。”
沒有多余的話,沒有表情的波動,只是最普通的同學(xué)道別。
但這簡單的回應(yīng),卻讓陳晚宜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她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或者說,完成了某種儀式,立刻轉(zhuǎn)身,腳步有些急地朝著樓梯口走去。
帆布包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拍打著她的腿側(cè)。直到走下樓梯,匯入樓下逐漸增多的人流中,她才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后背,不知何時竟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推開宿舍門,一股混合著泡面、洗發(fā)水和女生寢室特有甜香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室友王曉曉正盤腿坐在左邊靠窗的床上,抱著筆記本電腦追劇,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
聽到開門聲,她頭也沒抬,隨口問道:“回來啦?小組作業(yè)搞定了?”
“嗯,差不多了。”陳晚宜應(yīng)了一聲,聲音還帶著點剛才奔跑后的微喘。她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把沉甸甸的帆布包放下。
王曉曉這才從屏幕上移開視線,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目光帶著點探究,落在陳晚宜臉上:“喲,臉怎么這么紅?跑回來的?”
她頓了頓,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促狹的笑意,拖長了調(diào)子,“還是說……跟那個小組里的小男生出去玩啦?”
“小男生”三個字被她刻意加重,帶著濃濃的調(diào)侃意味。
陳晚宜只覺得一股熱氣從脖子根猛地竄上頭頂,臉頰和耳朵瞬間燒得滾燙,連耳垂都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下午在圖書館頂樓的一幕幕——他追問時的眼神、她窘迫的支吾、他解圍的那句“沒關(guān)系”,還有最后那聲鼓起勇氣的“再見”——像是被按下了快進(jìn)鍵,在她腦海里飛速閃過。
“沒…沒有!你胡說什么!”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反駁,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王曉曉,假裝在書桌上翻找東西,手指卻有些發(fā)顫?!熬汀褪怯懻撟鳂I(yè)!在圖書館頂樓!好多人一起的!”她語速飛快地強(qiáng)調(diào)著“好多人”,試圖掩蓋自己的心虛。
“哦~~好多人啊~~”王曉曉故意拉長了聲音,尾音上揚(yáng),充滿了不信,“那某人臉紅個什么勁兒?圖書館暖氣開太足了?”
“我…我那是跑回來熱的!”陳晚宜繼續(xù)嘴硬,手忙腳亂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假裝喝水掩飾。
杯沿碰到嘴唇,她才意識到杯子是空的,動作更加僵硬。
“行行行,熱的,熱的?!蓖鯐詴钥此狡鹊臉幼?,笑得肩膀直抖,也不再追問,重新把目光投向電腦屏幕,只是那帶著笑意的眼神時不時地瞟過來一下,讓陳晚宜坐立難安。
陳晚宜放下空杯子,只覺得臉上熱度久久不散。她懊惱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打開一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
王曉曉那句“跟小男生出去玩啦”像魔音一樣在耳邊回響。她摸了摸自己依舊發(fā)燙的臉頰,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又慌又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甜?她甩甩頭,試圖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去。
第二天上午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課,地點在文學(xué)院主樓一間寬敞的階梯教室。陳晚宜像往常一樣,提前幾分鐘走進(jìn)教室。
她習(xí)慣性地掃了一眼中間靠過道的區(qū)域——林遠(yuǎn)還沒到。她暗自松了口氣,又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失落,徑直走向她熟悉的后排靠窗位置。
放下書包,拿出課本和筆記本,剛坐下,教室門口就傳來一陣熟悉的說話聲。張磊、李想和王浩走了進(jìn)來,林遠(yuǎn)跟在后面。
他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色套頭衛(wèi)衣,襯得人很清爽。他們幾個徑直走向中間靠前的位置那是他們平時習(xí)慣坐的區(qū)域。
陳晚宜立刻收回了目光,低下頭,假裝專注地預(yù)習(xí)課本。心里那點小小的失落感又悄悄冒頭。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了她旁邊的過道上。
陳晚宜下意識的抬頭。
林遠(yuǎn)正站在她座位旁邊的過道上,深色的帆布書包隨意地搭在肩上。他微微側(cè)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自然到近乎隨意的神情。
“這兒空著?”他指了指她旁邊靠過道的那個座位,那是整個后排區(qū)域唯一空著的鄰座。
陳晚宜愣住了,大腦瞬間宕機(jī)。她完全沒預(yù)料到這種情況,只能呆呆地點了點頭:“嗯…空的。”
“那正好。”林遠(yuǎn)說著,動作流暢地拉開那把椅子,把他的帆布包放在桌子里,然后坐了下來。位置離她很近,中間只隔著一個狹窄的過道。
他坐下的動作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那股熟悉的、清爽的芳香混合著陽光的味道,再次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陳晚宜整個人僵在座位上,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隨即又一下涌上頭頂。臉頰滾燙,心跳聲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握著筆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他不是應(yīng)該和張磊他們坐一起嗎?為什么……為什么會坐到這里來?
她不敢轉(zhuǎn)頭看他,視線死死地釘在攤開的課本上,仿佛那頁紙上有世界上最吸引人的東西。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起來。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旁邊座位上那個人的存在感——他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響,他調(diào)整坐姿時衣服摩擦的聲音……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講臺上,教授已經(jīng)開始點名。一個個名字被念出來,學(xué)生們此起彼伏地答“到”。
陳晚宜卻一個字也聽不清。她的世界仿佛被縮小了,只剩下旁邊那個散發(fā)著清爽氣息的存在,和她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他為什么坐過來?
是因為小組作業(yè)方便討論?
王曉曉那句“跟小男生出去玩啦”的調(diào)侃又在耳邊響起,讓她臉頰的溫度燒得更旺。
她死死地捏著筆,指尖冰涼,手心卻全是汗。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見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肘,還有那件白色衛(wèi)衣干凈的袖口。那袖口離她放在桌沿的手,只有不到二十厘米的距離。
這二十厘米,在此刻的陳晚宜看來,卻像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又像一條充滿未知誘惑的幽徑。
她一動也不敢動,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任由混亂的心跳和滾燙的臉頰,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無聲地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