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遠(yuǎn)處馬路上模糊的車流聲。月光被厚重的窗簾擋在外面,只留下窗邊一小片朦朧的微光。
陳晚宜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上鋪床板模糊的輪廓,毫無睡意。心臟在胸腔里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鼓手,咚咚咚地敲著混亂的節(jié)拍,攪得她心神不寧。
腦海里像在循環(huán)播放一部失控的幻燈片:林遠(yuǎn)平靜的“星期天,一起去看海吧?”
王曉曉捂住她嘴時那溫?zé)嵊謳е槔睜C味的手心,還有懷里那條鵝黃色連衣裙柔軟溫潤的觸感……所有畫面混雜著不真實感讓她不敢深究的期待,在腦海里翻騰不休。
她翻了個身,柔軟的棉被發(fā)出窸窣的聲響。隔壁床的王曉曉,呼吸均勻綿長,顯然早已沉入了夢鄉(xiāng)。
陳晚宜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輕輕拍了拍王曉曉的床沿,聲音細(xì)若蚊蚋:“曉曉?你睡了嗎?”
回應(yīng)她的只有王曉曉更加深沉平穩(wěn)的呼吸聲。
陳晚宜無奈地收回手。這家伙,睡得真死。不打呼嚕,不說夢話,也不磨牙,就是這睡相……借著朦朧的光線,陳晚宜看到王曉曉一條腿豪邁地伸出了被子,掛在床沿外,被子也被踢得歪歪扭扭。
她搖了搖頭,替她掖被子的念頭一閃而過,最終還是作罷。算了,讓她睡吧。
她重新躺平,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試圖數(shù)羊。一只羊、兩只羊……數(shù)到第一百只羊時,羊群變成了穿著鵝黃色連衣裙的自己,站在波光粼粼的海邊,而林遠(yuǎn)……她猛地睜開眼,臉頰又燙了起來。
不行,根本睡不著!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爬行。窗外的車流聲漸漸稀疏,萬籟俱寂。陳晚宜不知道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多久,意識才終于被洶涌的疲憊拖入一片混沌的淺眠。
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微光透過窗簾縫隙滲進來。陳晚宜猛地驚醒,心臟還在不規(guī)律地跳動著。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看了一眼——才五點半。
宿醉般的疲憊感襲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她輕手輕腳地坐起身,看了一眼旁邊床上。王曉曉睡得依舊香甜,姿勢已經(jīng)從豪放派變成了蜷縮派,整個人像只蝦米一樣窩在被子里。
陳晚宜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掀開被子,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地下了床。雖然昨晚被王曉曉強行“應(yīng)承”下了看海的邀約,但她心里始終惦記著母親的小雜貨店。
周末是生意相對好的時候,母親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她不能真的讓王曉曉去幫忙——且不說王曉曉昨天是不是隨口一說,就算她真去了,母親肯定也會覺得奇怪。她決定還是自己回去。
她快速地洗漱,換上一身方便干活的舊T恤和牛仔褲,動作輕得像只貓。
收拾好東西,她看了一眼床頭——那條被王曉曉強行塞給她的鵝黃色連衣裙,正靜靜地搭在椅背上,在晨光熹微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她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碰它,只是去看店而已。
她又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王曉曉,沒有叫醒她。她知道以王曉曉的性子,醒來后肯定會炸毛,但她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她留了張字條壓在王曉曉的手機下面:
曉曉:我先回家?guī)蛬寢尶吹炅?。下午三點前會盡量趕回來。裙子……謝謝,先放你這。
——晚宜
寫完,她再次確認(rèn)王曉曉沒醒,才背上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悄無聲息地打開宿舍門,溜了出去。清晨的宿舍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她輕微的腳步聲回蕩。
雜貨店比陳晚宜預(yù)想的還要忙。
或許是周末的緣故,又或許是附近小區(qū)搞什么活動,從早上八點多開門起,顧客就絡(luò)繹不絕。買煙買酒買飲料的,買油鹽醬醋的,買零食小玩具的……小小的店面幾乎沒斷過人。
母親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額頭上全是汗珠,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
陳晚宜的到來簡直是及時雨。她立刻放下書包,麻利地系上圍裙,開始幫忙收銀、上貨、整理貨架。母女倆配合默契,小小的雜貨店里充滿了忙碌溫馨的氣息。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陳晚宜幾乎忘了時間,忘了那條鵝黃色的裙子,也忘了下午四點的約定。
她滿腦子都是商品的標(biāo)價、找零的錢數(shù)、貨架上需要補充的位置。手機被她隨手塞在圍裙口袋里,早就因為沒電自動關(guān)機了,她渾然不覺。
母親看著女兒忙碌的身影,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晚宜,累了吧?歇會兒,喝口水。”
“沒事媽,我不累?!标愅硪瞬亮税押梗帜闷鹨幌滹嬃蠝?zhǔn)備搬去庫房,“等忙過這陣……”
墻上的老式掛鐘,時針和分針悄無聲息地滑過了下午兩點,又滑向三點……
宿舍里。
王曉曉是被刺眼的陽光曬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習(xí)慣性地去摸手機看時間。
“臥槽!下午三點了?!”她看著屏幕上清晰的時間顯示,瞬間睡意全無,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陳晚宜!陳晚宜!”她一邊喊一邊跳下床,目光掃過陳晚宜空蕩蕩的床鋪和書桌,最后落在自己手機下面壓著的那張字條上。
看完字條,王曉曉的眼睛瞪得溜圓,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了。
“回家看店?!三點前回來?!”她拿著字條的手都在抖,“我的老天爺!現(xiàn)在都兩點了!裙子也沒穿?!手機!對!手機!”
她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宿舍里轉(zhuǎn)了兩圈,才想起陳晚宜的手機號,立刻撥了過去。
聽筒里傳來的,是冰冷而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關(guān)機???!”王曉曉差點把手機摔了,“陳晚宜!你這個不靠譜的!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宿舍里團團轉(zhuǎn)。下午四點!林遠(yuǎn)馬上就要來了!人跑了!手機關(guān)機!這讓我怎么交代?!
她沖到窗邊,嘩啦一下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涌進來。她探出頭去,目光焦急地掃過樓下宿舍區(qū)的小路和那幾棵梧桐樹。
還沒到四點,樓下暫時還沒看到林遠(yuǎn)的身影。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心也越揪越緊。
怎么辦?怎么辦?!王曉曉急得直跺腳。她試著又撥了幾次陳晚宜的電話,依舊是關(guān)機。她甚至想打給陳晚宜媽媽店里的座機,但翻遍通訊錄也沒找到號碼。
三點半了。
王曉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再次沖到窗邊,這次,她的目光瞬間凝固了。
宿舍樓下,那棵最大的梧桐樹旁,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里。
林遠(yuǎn)。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淺色休閑褲,背著那個深色的帆布書包。他沒有看手機,也沒有焦躁地踱步,只是微微仰著頭,看著梧桐樹茂密的枝葉,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午后的陽光穿過樹葉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來了!
他真的準(zhǔn)時來了!
而陳晚宜……杳無音信!
王曉曉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差點原地爆炸。她抓起自己的手機,手指顫抖著,再一次瘋狂地?fù)艽蜿愅硪说奶柎a。
“接電話!快接電話啊陳晚宜!求你了!”她對著手機屏幕,帶著哭腔低聲嘶吼。
聽筒里傳來的,依舊是那冰冷而絕望的:“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樓下,林遠(yuǎn)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微微側(cè)過身,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宿舍樓的方向。王曉曉嚇得立刻縮回頭,心臟砰砰直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完了完了完了……這下徹底完了!王曉曉絕望地癱坐在椅子上,看著手機上那個依舊顯示著“未接通”的撥號界面,又看看墻上掛鐘的指針冷酷無情地指向三點四十五分。
樓下的等待,如同無聲的倒計時,每一秒都敲在王曉曉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
雜貨店里的喧囂終于暫時平息下來。下午的客流高峰過去,店里只剩下零星幾個顧客在挑選東西。
陳晚宜累得腰酸背痛,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粘在皮膚上。她扶著有些發(fā)酸的腰,剛在收銀臺后面的小矮凳上坐下,想喘口氣,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墻上的掛鐘。
下午四點十五分。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電流瞬間貫穿全身!陳晚宜猛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四點十五了!
她和林遠(yuǎn)的約定……是四點!在宿舍樓下!
“完蛋了……”這三個字像沉重的鉛塊,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巨大的慌亂和愧疚瞬間淹沒了她。
她竟然完全忘記了!在忙碌和疲憊中,把這么重要的事情拋到了九霄云外!手機……對了,手機!她手忙腳亂地在圍裙口袋里翻找,摸出早已黑屏、冰涼一片的手機,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關(guān)機了!難怪王曉曉……
完了完了完了……林遠(yuǎn)一定在樓下等了很久!他一定很生氣!王曉曉肯定也急瘋了……她該怎么辦?現(xiàn)在沖回去?
可店里……母親……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巨大的無助感和自責(zé)讓她幾乎喘不上氣。她頹然地坐回小凳子上,雙手捂住臉,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里,肩膀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店門口傳來一陣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伴隨著王曉曉那極具穿透力的、帶著火氣和焦急的喊聲:
“陳晚宜?。?!陳晚宜你給我出來?。?!”
陳晚宜嚇得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她下意識地就要站起身往外沖,結(jié)果動作太急,帶倒了旁邊一個空紙箱,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
還沒等她完全站起來,王曉曉像一陣颶風(fēng)般沖了進來,她頭發(fā)有些凌亂,臉頰因為跑動和激動而泛紅,眼鏡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怒火,而她的身后,緊跟著一個身影——林遠(yuǎn)!
他依舊穿著那件干凈的白色T恤和淺色休閑褲,背著深色帆布書包。
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看不出多少長途奔波的疲憊,只是眼神在踏入這間狹小、略顯雜亂、彌漫著各種日用品混合氣味的雜貨店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和……好奇?
他的目光掃過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掃過略顯陳舊的地面和柜臺,最后,落在了剛從矮凳上站起來的陳晚宜身上。
陳晚宜此刻的形象實在稱不上好。舊T恤沾了些灰塵,牛仔褲膝蓋處也蹭了點灰,額發(fā)汗?jié)窳鑱y,臉頰因為剛才的驚嚇和巨大的羞愧而漲得通紅,眼睛里還帶著未散盡的慌亂和一絲水汽。
她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像個做錯了事被當(dāng)場抓包的孩子,連呼吸都忘了。
“陳晚宜!??!你在干什么?!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個嗎?!我手機都快打沒電了?。?!”
王曉曉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吼,她幾步?jīng)_到陳晚宜面前,氣得胸口起伏,“你知不知道林遠(yuǎn)在樓下等了你多久?!???!我差點被嚇?biāo)滥阒绬??!還以為你被外星人抓走了呢!”
“我……我……”陳晚宜被吼得縮了縮脖子,羞愧得無地自容,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明顯的哭腔,“對不起……我……我忘記了時間……店里……店里太忙了……手機……沒電關(guān)機了……”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著,眼神慌亂地瞟向王曉曉身后的林遠(yuǎn),又飛快地垂下,手指緊緊絞著圍裙的帶子,指節(jié)泛白。
“忙?!再忙也不能……”王曉曉還想繼續(xù)開火。
“曉曉?”一個溫和帶著點疑惑的聲音從店鋪后面?zhèn)鱽?,打斷了王曉曉的咆哮?/p>
陳晚宜的母親,陳姨,聽到動靜從后面的小庫房走了出來。她身上也系著圍裙,手里還拿著一塊抹布,顯然剛才也在忙??吹降昀锿蝗欢喑龅膬蓚€人,尤其是氣勢洶洶的王曉曉,她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溫和的笑容:“哎呀,曉曉?你怎么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快,快找個地方坐!站著干什么?”
她熱情地招呼著,目光掃過王曉曉,又落在王曉曉身后那個陌生的、氣質(zhì)清爽的男生身上,眼神里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陳姨!”王曉曉看到陳姨,臉上的怒火瞬間強行切換成甜美的笑容,變臉?biāo)俣瓤胺Q一絕,“我來看您啦!順便……順便找晚宜有點事兒!”
她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使勁捅了捅還在發(fā)懵的陳晚宜,“小晚!傻愣著干嘛!快去拿水??!給陳姨和……呃,林遠(yuǎn)同學(xué)也拿一瓶!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哦……哦!”陳晚宜如夢初醒,被王曉曉一捅,才慌忙應(yīng)聲,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轉(zhuǎn)身,奔向店里的冰柜。
她拉開冰柜門,冰冷的白氣撲面而來,讓她滾燙的臉頰稍微舒服了一點。她手忙腳亂地拿出三瓶礦泉水,冰涼的瓶身貼在掌心,才讓她找回一絲真實感。
這邊,陳姨已經(jīng)笑瞇瞇地走近了幾步,目光溫和地落在林遠(yuǎn)身上,帶著長輩特有的慈祥打量:“這位是……?”她問王曉曉,但眼神是看著林遠(yuǎn)的。
林遠(yuǎn)在陳姨溫和的目光注視下,沒有絲毫局促。他微微欠身,臉上露出一個禮貌而清爽的笑容,聲音清晰平穩(wěn):“阿姨您好。我叫林遠(yuǎn),是陳晚宜的同學(xué)。”
他頓了頓,目光自然地掃過正拿著水、僵硬地走過來的陳晚宜,繼續(xù)說道,“今天正好有空,聽說她在這邊幫您看店,就跟著王曉曉同學(xué)一起過來看看她?!?/p>
他的解釋自然得體,既說明了關(guān)系,又點明了來意,還巧妙地把王曉曉拉出來做了由頭,避開了“約會”這個讓陳晚宜無地自容的字眼。
陳晚宜拿著水走過來,正好聽到林遠(yuǎn)的話。她低著頭,把水分別遞給陳姨和王曉曉,最后才把一瓶水遞向林遠(yuǎn),手指微微顫抖,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哼:“給…給你水?!?/p>
林遠(yuǎn)很自然地接過,指尖不經(jīng)意地碰到了她的手指。陳晚宜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頭垂得更低了。
“哦,是晚宜的同學(xué)??!歡迎歡迎!”陳姨臉上的笑容更盛了,看著林遠(yuǎn)的目光充滿了欣賞,“這孩子,看著就精神!快坐快坐!地方小,別嫌棄!”
她熱情地招呼著,又看向王曉曉,“曉曉你也坐!別站著!晚宜,再搬兩個凳子出來!”
小小的雜貨店里,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王曉曉大大咧咧地拉過一個小馬扎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水,眼睛滴溜溜地在林遠(yuǎn)、陳晚宜和陳姨之間轉(zhuǎn)。
陳晚宜像個受氣包一樣,搬來凳子放在林遠(yuǎn)旁邊,自己卻不敢坐,局促地站在母親身后,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臉頰上的紅暈就沒消退過。
而林遠(yuǎn),則安靜地坐在凳子上,姿態(tài)放松,目光平靜地掃視著這個小而溫馨的店鋪,偶爾回應(yīng)一下陳姨熱情的寒暄,顯得從容不迫。
陽光斜斜地照進店門,空氣中飄浮著細(xì)微的塵埃。冰柜發(fā)出低沉的嗡鳴。陳姨溫和的說話聲,王曉曉夸張的附和聲,還有林遠(yuǎn)偶爾低沉的回應(yīng)……
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陳晚宜從未想象過的、帶著尷尬卻又莫名溫暖的畫面。
她的心跳依舊很快,但最初的恐慌,似乎被林遠(yuǎn)那平靜的態(tài)度和母親溫暖的笑容,悄然沖淡了一些。
只是,那個關(guān)于看海的邀約,此刻像懸在頭頂?shù)膯柼?,提醒著她這場失約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