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梳妝鏡前,看著銅鏡里那個昏黃模糊的人影,她的眉眼神態(tài)像被水洇過的墨畫,只隱約辨得出大概的輪廓,像我又不像我。
到今晚,我裝死已經(jīng)裝半個月了,裴云棲幾乎每晚都來看我,而我就裝出重傷未愈的樣子躺尸。雖然他基本上一直有禮有節(jié),但我也發(fā)現(xiàn),他慢慢開始不老實了。
一開始,他只是拉拉我的手,撥弄一下我的頭發(fā)。從幾天前開始,他拉著拉著手,還會把手伸進(jìn)我的袖筒里,撫摸我的胳膊。到昨天,他撥弄完我的頭發(fā)竟然順手開始碰我的脖子。再往下……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今夜,我不打算再裝死,我要采取更加積極的策略將他逼退。
門開了,裴云棲推門而入。他墨色錦袍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風(fēng)。我不禁嘆了口氣,他現(xiàn)在進(jìn)我房間都不打招呼了。
“素兒,你終于醒了!”他的笑意順著高挺的鼻梁漫下來,緊接著竟往前快走兩步,半跪在我面前。他原是端著架子的,此刻卻像忘了,連嘴角都彎成了藏不住的弧度。
我沒有按照規(guī)矩起身行禮,而是斜著眼睛怨忿地看了他一眼,情緒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怎么了?誰惹你不高興了?”他握著我的手問。
“我哪里敢不高興啊?我是什么身份?不過是排位最小的姬妾,誰都能在我臉上踩上一腳才是正理?!?/p>
“是其他姬妾欺負(fù)你了?”
“這里本就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像我這樣不要臉的胡姬就應(yīng)該永遠(yuǎn)呆在酒肆里。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不過是一個被人買來賣去的物件,竟敢奢望什么尋常女子的幸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說著我背過身去,假裝抹起了眼淚。
裴云棲站起身,“你的意思是,你想當(dāng)王妃?”
我冷哼一聲,“我就知道王爺你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我一個低賤的胡姬怎么配當(dāng)棲雁王的王妃?如果當(dāng)初知道是這樣,我還不如不來!”說完,我開始大聲嚎啕。
他不作聲了。我偷瞄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眉峰猛地一蹙,平日里溫潤的眼尾此刻繃得筆直,眼睫垂下的陰影里帶著幾分冰冷,連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要被他凍住了。
呵呵,我心中竊喜。在樊素和我的記憶中,關(guān)于男人喜歡什么,答案或許千差萬別,但是關(guān)于男人討厭什么,答案卻驚人地一致,那就是——怨婦。
我開始趁熱打鐵,“我從小顛沛流離,受了那么多苦,本以為進(jìn)了王府以后就能過上好日子,誰曾想,低賤之人永遠(yuǎn)是低賤之人,我可太慘了!”
他站在原地聽我哭完,只說了句“我知道了”,便大步走了出去。
我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然后……開始狂笑。怎么樣?下頭吧?有性縮力吧?我猜裴云棲這小子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我了。這樣一來,我就跟被打入冷宮差不多,沒人嫉妒也沒人眼紅,每個月還能領(lǐng)一點零花錢。這些錢看似不多,但要是好好攢起來,等到我被攆出去的那天,說不定還能買得起一座小院。
看來我明天就要開始物色地段了。要在院里種什么?種絲瓜還是豆角,或者搭起架子種葡萄……就在這些艱難的抉擇間,我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玉就沖進(jìn)我的房間。她坐上床邊,一把將我從睡夢中撈起。
“素姐姐,素姐姐!”她一邊大喊,一邊毫無同情心地猛晃我的肩膀。
我用盡力氣抬起眼皮,擠出一句:“怎么了?”
“你要當(dāng)王妃了!”
“當(dāng)就當(dāng)唄?!蔽彝乱惶桑匦逻M(jìn)入夢鄉(xiāng),忽然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什么?我要當(dāng)王妃了?
我坐起身,瞬間清醒了,“怎么回事?”
“王爺一大早就把夫人和三十房姨娘全部遣走了,還說要娶你做正王妃?!毙∮裾f話間眉飛色舞,激動萬分,好像比她自己當(dāng)上王妃還要高興。
“夫人不是御史大夫的女兒嗎?也休掉了?”
小玉用力點了點頭,“沒錯,我看到那面已經(jīng)在收拾東西了?!?/p>
我抱膝沉吟,看起來可能像在思考,但實際上腦子里除了嗡嗡作響,什么都沒想出來。半晌,我終于憋住一句:“幫我梳洗。”
剛一穿戴整齊,我就迫不及待地沖出門去。一路上,府里干活兒的人都向我投來恭敬而恐懼的目光,一些拿著行李正向外走的姬妾更是恨不得用目光殺死我。如果真有RP的話,我覺得我的人品在這一瞬間肯定已經(jīng)跌到了冰點。
我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裴云棲的書房。只見他穿戴整齊,正坐在桌前喝茶,一看到我,臉上立刻換上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我見他干了這么蠢的事,竟然還能傻笑出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裴云棲,你是不是傻?你是當(dāng)王爺當(dāng)膩了?把胡姬領(lǐng)到家里也就算了,現(xiàn)在還要為了她休掉正妻?皇上都不敢這么玩!我要是皇帝現(xiàn)在就把你貶為庶人?!?/p>
我心里是這樣想的,但我怕這個瘋子一怒之下讓我腦袋搬家,所以我把上面的話翻譯成這樣:
“王爺,臣妾雖蒙厚愛,但身份低微,不足以承擔(dān)王妃之職。為了皇室的顏面,還請三思。”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并非常服,而是正式場合才會穿的赭石色織金蟒袍——那四爪蟒張牙舞爪,蟒首高昂,對任何敢于挑釁的人怒目而視。
“我料到必然有人會對我發(fā)起責(zé)難?!彼p輕托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說道,“你看我連衣服都穿好了,就是打算先去皇宮跟我那皇侄打個招呼。如此一來,料那幫老家伙也不敢把我怎么樣?!?/p>
我被迫跟他四目相對,我本來不想示弱,但他的眼睛太亮了,我只得敗下陣來,扭過臉去。
“你不用擔(dān)心,實在不行,我就說你是高昌王的女兒,反正也沒人認(rèn)識,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哈哈哈哈哈?!?/p>
這人是傻的吧?我轉(zhuǎn)身要走。他卻從后面拉住了我的手?!拔乙勤A了,今晚能去找你嗎?”
“不能?!蔽覜]好氣地說,“我可是高昌王的女兒!”
從他屋里出來一路上,我都沐浴在被攆走的姬妾及其忠仆們的咒罵之下。不過我倒是見怪不怪,畢竟,被人罵“搶別人男人”我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前男友裴景然就是我從?;▽W(xué)姐那里“搶”來的。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他家那么有錢,只是覺得這個男生長得帥,籃球也打得好,最適合用他來初嘗禁果了。但是交往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人腦子有病。他的毛病往好里說叫偏執(zhí),往壞里說就叫獨裁——小到我出門穿什么衣服,大到我該選什么專業(yè)方向他都要管。我要是不服氣,他還挺有耐心,非得頭頭是道把我說得心服口服,再看著我按照他的意思把事情辦了才算完事。
說實話,我早就受夠他了。他除了長得帥、有點錢、跟我床上契合之外沒有什么優(yōu)點,我都有點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找上他。不過即便后悔,他也是我自己非要撿來的,我被罵也是活該。但這一次可不一樣,裴云棲自己找來了三十二個老婆又丟掉三十一個,這都是他自己做的缺德事,要損也是損他的陰德,跟我無關(guān)。
一想到這里,我也沒什么好心虛的了,昂首挺胸地回到了屋里。我剛一進(jìn)屋,小玉就撲了上來。
“素姐姐,你要當(dāng)王妃了。我真是太開心了!”說著她原地轉(zhuǎn)了個圈,眼中星光閃閃,“你那么美,王爺那么帥,你們大婚的時候不得像神仙一樣?。∥覄倓?cè)フ伊瞬每p,讓她來給你量體裁衣做一件最漂亮的婚服!她應(yīng)該很快就來……”
“換衣服,我要出門?!?/p>
小玉雖然詫異,但還是幫我換好了便服。
我對她說,“你去找白管家,讓他把下個月的月錢提前支給我。”
小玉看起來有點猶豫。
“放心,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他不會拒絕?!?/p>
她聽了我的話,就邁著大步拿錢去了。
我攢錢的計劃看來要暫時告一段落了,既然如此,我還不如把能支的錢都支出來“揮霍”一下。
我和小玉駕輕就熟地從后門溜了出去。一出巷口,我就問她:“京城最好的酒樓在哪?”
小玉想了想,答道:“南街口的聚仙樓!”
“那咱們就去那兒,姐姐請你吃飯!”
一到南街口,我就看到一座惹眼的高樓。七層飛檐翹角,琉璃瓦在日頭下泛著金輝。樓前立著兩尊半人高的石獅子,門楣上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聚仙樓”。站在門口,就能聞見樓里飄出的香氣——醬肘子的醇厚、炙鴨的焦香、還有新釀米酒的清冽,混在一處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頂層還有位子嗎?”我問小二。
“有啊,二位客官請?!?/p>
我和小玉跟著小二上樓,順著紅木樓梯往上走,腳步踩在臺階上發(fā)出“咚咚”聲。我在樓梯上繞了半天,竟還沒到頂,正后悔自己提了個害人害己的要求,忽然間眼前豁然開朗。
聚仙樓的頂層是個四面通透的露臺,只在梁柱和檐角處搭著木架,蓋著一層薄如蟬翼的明瓦,既能擋些斜雨,又不礙著天光傾瀉。露臺邊緣圍著半人高的雕花欄桿,打磨得光潤如玉,憑欄時手掌搭上去,只覺得溫涼舒服。
我們在靠著欄桿的矮榻邊坐下,憑欄遠(yuǎn)眺,眼界竟能闊到數(shù)里外。近處是樓下的街市——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走過,街角賣糖畫的老藝人手腕一轉(zhuǎn),一只展翅的鳳凰便落在了竹板上。再往遠(yuǎn)些,能瞧見護(hù)城河邊的垂楊柳,新綠的枝條垂在水面上,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蕩。
“要是傍晚來,景色肯定更好吧?!蔽易匝宰哉Z道。
“客官,您真是有眼光?!毙《硬缯f道,“本店這一層名叫凌云臺,夕陽西下時最是風(fēng)雅。不提前兩個月預(yù)定是斷不會有位置的。大詩人李綸曾在此作詩云‘畫戟朱樓映晚霞,高梧寒柳度飛鴉’,說的就是……”
我好不容易聽完他的嘮叨,點了店里幾道招牌菜,才把他支走。
沒過一會兒,菜就上桌了。小玉立刻嗨吃起來。她最喜歡的是一道叫九轉(zhuǎn)玲瓏肘的菜,肘肉塊塊方正,外皮亮得像琥珀,咬開時先是焦糖的脆甜,接著是鹵汁的醇厚,最里層的肉帶著一絲酒香,層次多得像走迷宮。
但我還是最喜歡云棲蟹粉豆腐。蟹羹盛在白瓷盅里,開蓋時熱氣騰騰,混著蟹香漫出來。舀一勺入口,豆腐滑得能從嘴角溜走,蟹粉的鮮卻牢牢粘在舌尖,配蒸得松軟的銀絲卷,連沒有食欲的我都能連吃兩碗。
臨近中午,凌云臺上食客漸多。鄰座聊天的聲音也傳到我耳中。
“聽說沒?棲雁王又干荒唐事了!”
“比他把胡姬領(lǐng)回家還荒唐?”
“那可不!現(xiàn)在他可是要把那胡姬立為王妃了!”
“真的假的?”
“這還有假?我聽人說他上午去了紫宸宮,就是為了跟皇上打典打典?!?/p>
“他原來的王妃可是御史大夫王大人的女兒,他能輕易放過他?”
“嘿嘿,這你們就不懂了?!碧羝鹪掝^的人賣起關(guān)子,直到周圍人都紛紛表示好奇,他才徐徐說道:“其一,棲雁王戰(zhàn)功赫赫,是朝廷的大功臣。當(dāng)年如果沒有他把侵犯大昭屬國高昌的西突厥逼退,誰知道今天西域會變成什么樣子?所以啊,即便是皇上,也得賣他個人情?!?/p>
“這我們都知道啊。”
“你們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蹦侨死^續(xù)說道,“其二,棲雁王只比當(dāng)今皇上年長五歲,正是年輕力壯之時,他娶了三十二房妻妾,然后呢?”說到此處,他忽然壓低聲音,“卻沒有一個子嗣。所以說他的那些妻妾都符合‘七出’里最重要的一條——無子,無論身份多尊貴,都可以休掉?!?/p>
“等一下,難道……”
話最多的那個人大搖其頭,“非也。如果是那樣,他為什么要留下那個胡姬,還要立她為王妃?”
“為什么呀?”
“肯定是因為她已經(jīng)懷上了呀!”
周圍人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紛紛稱贊“大明白”睿智的分析。
我心中冷笑。我如果不是你們口中的那個胡姬,幾乎都要信了你們的鬼……
等等……我怎么知道樊素沒懷孕?從我穿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個多月,而我還一直沒有來月經(jīng)。
“素姐姐,你怎么了?”連小玉都看出了我的異樣,一臉擔(dān)心地看著我。
“小玉,”我探過身,壓低聲音問道,“王爺以前有沒有跟我那個……”
她的臉唰地一下紅了,“素姐姐來了三個多月了,落水昏迷前……王爺幾乎夜夜都來?!?/p>
我瞬間感覺五雷轟頂,難道……但我很快冷靜下來,開始搜索樊素的記憶。
誰知,不查還好,一查過后……我趕緊把她記憶的這一頁合上,但我的腦中已然堆滿了不可描述的畫面和飄飄欲仙的快感。只能說,這兩人還真是琴瑟和鳴,潮涌云翻。如此說來……
難道樊素真的懷了裴云棲的孩子?
這種說法,好像這是別人的事一樣,但其實,現(xiàn)在這可是我的身體啊!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棲雁王府,一些之前從未正眼瞧過我的人此刻像發(fā)現(xiàn)了新鮮血肉的蒼蠅一樣,繞著我飛來飛去。可是我卻連趕走蒼蠅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聽之任之。
傍晚時分,裴云棲終于回來了,趨炎附勢之人也都識相地躲開,留下我們兩人單獨相處。
“素兒,你不用擔(dān)心了?!迸嵩茥话褜⑽覔霊阎?,他的心臟在我耳畔澎湃地跳動著,“皇上已經(jīng)答應(yīng)讓我娶你,明天我就帶你進(jìn)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