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林曉曦被父母強行送上飛往美國的航班時,陳默在機場外砸斷了吉他琴頸。
>如今他握著出租車的方向盤,后視鏡里映出那張魂牽夢縈的臉。
>她對著無人接聽的手機講述這十年:紐約的雪、加州的陽光、設計院的通宵。
>“你連句你好都不說嗎?”她突然問。>陳默喉嚨發(fā)緊:“回去?
回去可以……”>他瞥見自己磨破的袖口和計價器上跳動的數(shù)字。>“——但得加錢?!庇辏?/p>
冰冷而固執(zhí)地敲打著陳默那輛老舊出租車的車頂,發(fā)出連綿不絕、令人昏昏欲睡的噼啪聲。
雨水在擋風玻璃上肆意橫流,又被雨刮器笨拙地一次次抹開,
車窗外灰蒙蒙的機場高速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潮濕裹尸布。
車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的煙味、廉價皮革座椅散發(fā)出的酸腐氣息,還有濕衣服捂出來的霉味,
混合成一種屬于底層生活的、揮之不去的渾濁基調。計價器紅色的數(shù)字在昏暗的光線下,
隨著車輪的滾動,以一種近乎冷酷的規(guī)律一下、又一下地跳動著——每一次微小的攀升,
都像是生活從他干癟的口袋里又硬生生摳走了一點什么?!皫煾?,去觀瀾國際?!币粋€聲音,
隔著細密的雨幕和緊閉的車窗傳來,帶著幾分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卻依舊清晰得如同冰錐,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陳默耳中那單調的雨聲。那聲音里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
像深埋在凍土之下、本以為早已腐朽的種子,突然被驚雷喚醒。陳默下意識地側過臉。
隔著被雨水模糊的車窗,一張臉孔正微微俯低,朝車內張望。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被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雨水在她身后的路燈下織成一道朦朧的光幕,
映襯著那張臉——眉眼的輪廓,鼻梁的弧度,
下顎微微收緊的線條……十年時光的洪流似乎在她身上失去了沖刷的力量,
只留下些許更為成熟的韻味,像一件被歲月精心打磨、反而更顯溫潤光潔的玉器。是林曉曦。
真的是她。心臟猛地向上一撞,隨即又狠狠地沉墜下去,直落深淵。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幾乎要驅使他猛踩油門逃離這個狹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間。
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粗糙的紋路里,
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住那幾乎失控的沖動。就在這時,
調度臺刺耳的電流聲和粗嘎的男聲在狹小的駕駛室里炸開:“城西機場!城西機場!
排隊的車動起來!別堵著道兒!陳默!陳默!聽見沒?動你的車!
”那聲音如同鞭子抽打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不耐煩的催促。陳默猛地一激靈,
像從一場短暫的噩夢中被強行拽回。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霉味和煙味的空氣涌入肺葉,
冰冷而滯澀。他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伸手按下了車門解鎖鍵?!斑菄}”一聲輕響,
在嘈雜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后車門被拉開,一陣裹挾著濕冷雨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瞬間驅散了車內沉悶的空氣,
也帶來了另一種久違的、極其微弱的香氣——一種清冽的、帶著點木質根莖氣息的冷香。
陳默的呼吸再次窒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攢了幾個月的生活費,
在商場香水柜臺前局促不安地挑選了很久,最終才買下送給她的那瓶香根草基調的香水。
十年了,這氣味像一道隱形的符咒,
瞬間將他拉回那個陽光熾烈、空氣中飄蕩著梔子花甜香的夏末校園。林曉曦坐進了后座,
動作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優(yōu)雅。她收攏了微濕的風衣下擺,輕巧地關上車門,
隔絕了外面喧囂的風雨聲。車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只剩下雨點敲打車頂?shù)膯握{背景音,
以及陳默自己那幾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聲。他僵硬地調整了一下后視鏡的角度。
鏡面微微上抬,清晰地框住了后座。她安靜地坐著,
側臉朝著窗外被雨水模糊成一團團光暈的街景,目光似乎有些放空,
又似乎帶著長途飛行后的倦意。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搭在膝蓋上,指節(jié)纖細,
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健康的珠光。陳默的目光無法控制地向下滑落,
落在自己握在方向盤上的手——那雙手粗糙、骨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嵌著難以洗凈的黑色油污,
食指和中指靠近關節(jié)的位置,覆蓋著厚厚的老繭,
那是常年與方向盤、扳手、粗糙的零件打交道留下的勛章。
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燒感猛地竄上他的臉頰和耳根,他幾乎是倉皇地將視線從后視鏡上扯開,
死死釘在前方濕漉漉的、被車燈切割開的路面上。車子匯入機場高速的車流。
窗外的霓虹招牌在雨水的折射下,變成一片片流動的、失真的光斑,飛速地向后退去。
車廂里的沉默濃稠得化不開,像凝固的瀝青,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沉重。
陳默感覺自己像個溺水的人,這沉默快要將他窒息。他幾乎是掙扎著,
伸手擰開了收音機的旋鈕?!白汤病币魂嚧潭碾娏髟胍粝葲_了出來,緊接著,
一個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沙啞質感的女聲伴著一段舒緩的吉他和弦流淌出來:“……后來的我們,
依然走著,只是不再并肩了,朝各自的人生,追尋了……”是劉若英的《后來》。
歌聲像一把生了銹的鈍刀,猝不及防地捅進了陳默的心臟,然后緩慢地、殘忍地來回攪動。
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jié)再次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輕響。
這首歌……是那年夏天,在悶熱得如同蒸籠的學校禮堂后臺,
他第一次笨拙地抱著那把借來的木吉他,磕磕絆絆地撥弄著琴弦,
給她彈唱過的唯一一首完整的歌。他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琴弦在指尖留下清晰的印痕,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像落滿了星星。
一股尖銳的刺痛感猛地從心臟蔓延到指尖,他幾乎是粗暴地、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逃避,
用力拍在收音機的開關上?!芭尽钡囊宦暣囗?,音樂戛然而止。
車廂內重新被單調的雨聲和引擎的嗡鳴占據(jù),但那旋律和歌詞,卻像幽靈一樣,
在他死寂一片的腦海里固執(zhí)地盤旋、回響。就在這時,后視鏡里,林曉曦有了動作。
她低下頭,從隨身的精致手袋里拿出了一部手機。屏幕亮起的光映亮了她低垂的眉眼。
陳默的呼吸下意識地屏住了。只見她指尖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了幾下,
然后將手機貼到了耳邊?!拔??是我,曉曦。嗯,剛落地……雨好大。
”她的聲音在安靜的封閉空間里響起,清晰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松和熟稔,
尾音微微上揚,“……你猜怎么著?我剛打到一輛車,司機師傅開車特穩(wěn)。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強迫自己死死盯著前方的路,
眼角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粘在后視鏡上,捕捉著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是啊,
剛下飛機就趕上這鬼天氣……不過還好,總算坐上車了?!彼^續(xù)對著手機說著,
目光似乎隨意地掃過車窗外的雨幕,
語氣是那種和朋友煲電話粥時特有的、略帶抱怨又帶著點親昵的調子,“……跟你說啊,
紐約今年冬天那場雪才叫大呢,簡直要把整個曼哈頓都埋了。
我在設計院趕那個中央公園改造項目,連著熬了三個通宵,
踩著快到膝蓋的雪去便利店買咖啡,差點摔進雪堆里……”紐約的雪?設計院?
中央公園改造?一個個陌生的、光鮮的詞匯像冰雹一樣砸在陳默的心上。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沁出冰冷的汗,黏膩膩的。
他聽著她口中那個遙遠、精致、充滿奮斗與成就的世界,
那是一個他完全無法想象、也永遠無法企及的維度。后視鏡里,他看見自己眼角的皺紋,
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刻,像被歲月用刻刀狠狠鑿過。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抹一把臉,
指尖觸到的是粗糙的皮膚和微微扎手的胡茬?!啊髞眄椖磕锚劻?,頒獎禮在加州,
那陽光,簡直能把人曬化!”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明亮的笑意,似乎完全沉浸在回憶里,
“海邊,棕櫚樹,比基尼……哈,不過大部分時間還是窩在酒店房間里對著電腦改圖紙,
度假?想得美!”加州的海風,棕櫚樹的剪影,
陽光燦爛的海灘……這些畫面在陳默貧瘠的想象里只能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遙遠得像另一個星球上的風景。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垂落,
瞥了一眼自己身上這件洗得發(fā)白、領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舊夾克。
一股濃重的自慚形穢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啊灿胁豁樀臅r候,
”她的語氣忽然低沉了一些,像晴朗的天空飄過一片薄云,“剛去那會兒,語言關,
文化隔閡,還有那些甲方……真是讓人崩潰。有次方案被斃了七次,
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待到凌晨,看著窗外的帝國大廈,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個塵埃,
真想買張機票就回來……”回來?陳默的心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他下意識地抬了抬眼皮,在后視鏡里飛快地捕捉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