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娘來了……娘來了啊……”老婦人被林小雨半抱著向后拖拽,身體卻依舊向著那塌方處的泥潭和水洼劇烈地掙扎前傾!她嘶嚎著,干枯的手無望地伸向水中那片慘白的冰冷!灰白雜亂、濕透緊貼頭皮的頭發(fā)劇烈地抖動(dòng)著,像一頭瘋狂的、企圖撕碎自己的絕望母獸!渾濁的老淚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混合著雨水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奔流!
這泣血的掙扎和哭嚎,穿透了重重的風(fēng)雨。山坡的遠(yuǎn)處,一道閃電猛地撕開鉛灰色的天幕!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下方整片狼藉的山谷——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的腿骨,那只鞋后跟顯眼的深藍(lán)色補(bǔ)丁,掙扎哭嚎的老母親,死死拖拽著老人的林小雨,還有旁邊墳塋下那具蜷縮顫抖、如同一灘被徹底遺棄的爛泥的軀殼。
光與影在瞬間定格,仿佛是一幅巨大的、凝固了世間至悲至痛的末日?qǐng)D景。
雷聲轟鳴而至,震蕩著腳下的土地。這來自蒼穹深處的巨響,仿佛是無情天道降下的最終審判,碾過這片埋葬著謊言、血淚與骸骨的沉默山丘,久久不息。大雨滂沱,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水流裹挾著渾濁的泥沙,無情地沖刷著那只深藍(lán)補(bǔ)丁的破鞋和那段慘白的腿骨,似乎要將這剛剛被揭露的殘酷物證再次帶往幽深的黑暗地底。
雷聲沉悶地滾過山谷,像一個(gè)遙遠(yuǎn)巨人疲憊的嘆息,最終消散在無休無止的風(fēng)雨聲中。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傾盆而下,沖刷著暴露在泥水里的骸骨,沖刷著那只深藍(lán)布片扎眼的破舊膠鞋,沖刷著山坡上每一寸冰冷苦澀的土地。
“柱子……我的柱子……”
李大娘的哭喊如同被暴雨淋熄的殘燭,在徒勞地?fù)湎蚰嗵秴s無法得手的絕望掙扎中,最終弱化成細(xì)碎、含混的嗚咽。她渾濁的眼珠徹底失焦了,身體被林小雨死命向后拖拽著,如同斷了線的木偶,
暴雨,如同蒼天傾倒的悲傷,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豆大的雨點(diǎn)密集地砸落在冰冷的白骨上,砸在那只鞋后跟深藍(lán)布片扎眼的膠鞋上,砸在山坡每一寸泥濘的土地上,發(fā)出沉悶而永恒的敲擊聲。
山體在持續(xù)的沖刷下發(fā)出微弱卻駭人的呻吟。剛剛塌陷過的邊緣,稀爛的泥漿裹挾著更細(xì)小的碎石,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向水洼中心滑落、聚攏,如同一只貪婪的泥潭巨口,緩慢地、不容置疑地吞噬著剛剛暴露出來的那截慘白骸骨和那只刺目的破鞋。
水面,正一寸寸地淹過那森然冰冷的跖骨、腳踝、一點(diǎn)點(diǎn)爬升……
“柱子……我的柱子……”
李大娘的哭嚎最終被暴雨沖得破碎不堪。她徒勞地?fù)湎蚰瞧瑴啙岬哪嗾?,如同撲向烈火飛蛾的殘翼,卻在被林小雨死死拖拽的絕望中折斷了翅膀。那股撕心裂肺的力量驟然消散了。她的身體猛地一軟,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絲筋骨,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力氣都被那洼渾濁的水、那只熟悉的鞋、那截?zé)o言的骨頭徹底榨干。
林小雨只覺得手上一沉,老人枯瘦的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向后癱倒。她連忙用盡力氣扶住,自己也因腰側(cè)的劇痛和體力透支踉蹌著幾乎摔倒。兩人一起跌坐在冰冷濕透的泥地里,濺起的泥水混著雨水,模糊了視線。
李大娘沒有暈厥。她渾濁失焦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那片泥濘的水洼,盯著那只已被泥水覆蓋到腳踝的破鞋。雨水不斷砸在她的臉上,和無聲涌出的淚水混在一起,沖刷著她溝壑縱橫的每一道皺紋。她沒有再哭喊,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著,喉嚨深處擠出一種細(xì)碎、含混、無法辨析的嗚咽,如同瀕死小獸喉管被扼住前最后的倒氣。那單薄的肩膀在冰冷的雨中無助地聳動(dòng),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令人心碎的嘶響。她的整個(g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水洼里那片正在被吞沒的、冰冷的深藍(lán)色。
林小雨緊緊抱著老人冰冷的身體,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焐熱那顆已然碎裂的心。刺骨的冰冷卻從老人的皮膚更深地傳遞到她自己的指尖,凍得她牙關(guān)打顫。絕望和巨大的無力感,如同這漫天的雨水,淹沒了她。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她只能用力抱住老人顫抖的單薄身體,努力不讓她再次滑入那片象征著吞噬和徹底湮滅的泥潭。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幾步之外,那個(gè)蜷縮在墳堆陰影里的身影——馬國(guó)軍。
比起李大娘那具因悲傷而顫栗的身體,馬國(guó)軍更像是一具被暴雨沖刷褪色的人形泥塑。他就那樣死死地、將自己釘在老槐樹虬結(jié)暴露的巨大樹根根部,后背緊貼著濕漉漉、布滿溝壑的冰冷樹皮。四肢如同被凍僵的枝條,以一種扭曲怪異的姿態(tài)擰著。他的頭深埋在支起的膝蓋上,濕透的花白頭發(fā)緊貼著后頸和臉側(cè),混著污泥和凝固的血塊,糊成一團(tuán)骯臟不堪的抹布。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種徹底的、放棄一切的死寂。
沒有聲音。連剛才那如同垂死野獸般絕望的嗚咽聲也消失了。暴雨砸落在他的背脊、肩膀和埋著的頭顱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水流順著他僵直的脖頸流進(jìn)破舊軍裝的領(lǐng)口,他似乎毫無知覺。那劇烈抽搐篩糠般的顫抖沒有了。整個(gè)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深寒入骨的僵硬和凝固。除了因呼吸本能帶來的、極其微弱的胸膛起伏外,他與一座冰冷的石雕毫無二致。仿佛只要暴雨再持久一些,他就會(huì)被徹底澆透,變成老槐樹根旁一個(gè)永恒的、沉默的污跡,永遠(yuǎn)鑲嵌在這片埋葬著罪孽的山坡上。
時(shí)間,在雨中變得粘稠而漫長(zh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