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衍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指著我，嘴唇哆嗦，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想發(fā)作，卻又被我剛剛那番關(guān)于“尊嚴(yán)”和“奴才”的論述，堵得死死的。如果他此刻因羞辱而將我趕出去，那恰恰就坐實了他就是那個“沒有骨氣”的將軍。
他只能強忍著，重新坐下，那姿態(tài)，像是吞下了一只蒼蠅般難受。
“好！好！魯先生，我倒要聽聽，鄒、魯小國，又有怎樣的‘骨氣’！”他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我看著他，心中一片澄明。
他已經(jīng)完全被我牽著鼻子走了。他以為這還是一場辯論，但他不知道，他早已是我心理戰(zhàn)的階下之囚。他現(xiàn)在所有的反應(yīng)，都在我的預(yù)判之內(nèi)。他越是憤怒，就越證明我的話刺中了他的要害。
我沒有理會他的怒火，繼續(xù)用那種平靜而清晰的語調(diào)，講述我的第二個故事。
“就在不久之前，那位一向以‘霸主’自居的齊湣王，也就是我們齊國曾經(jīng)的國君，心血來潮，想效仿古時天子，巡狩天下?！?/p>
“他選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鄒國和魯國。在他看來，這兩個小國，國力孱弱，又曾是齊國的附庸，讓他去耀武揚威一番，是再合適不過了?！?/p>
“齊湣王的大軍，開到了鄒國的邊境。他派使者傳下命令，要求鄒國國君，必須親自到郊外，以‘臣禮’迎接。所謂臣禮，就是要面朝北，站立在堂下，接受齊湣王的垂詢。這在禮法上，是諸侯對待天子的禮節(jié)?！?/p>
“鄒國國君聽聞此令，大驚失色，不知所措。他召集大臣商議，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不敢言語。因為他們知道，若是不從，齊國大軍旦夕便可踏平鄒國；若是從了，鄒國百年的國格，將毀于一旦?！?/p>
我講到這里，故意停頓了一下，呷了一口茶，目光掃過新垣衍的臉。
他的表情，已經(jīng)從憤怒，轉(zhuǎn)為了一絲好奇和專注。他想知道，這個看似無解的死局，鄒國人，是如何應(yīng)對的。
“就在鄒國君臣束手無策之時，一個執(zhí)掌禮賓的小吏，站了出來?！?/p>
“他對鄒君說：‘君上不必憂慮。此事，交給我?！?/p>
“這個小吏，獨自一人，來到齊湣王的軍營前，對著齊國使者說：‘我們君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迎接大王。只是，關(guān)于禮節(jié)，我們有些困惑。我們鄒國，是周公的后裔，禮法上，與魯國一樣，世代保有‘天子之禮樂’。我們君上，當(dāng)以‘客禮’待齊王，還是以‘主禮’待齊王？請大王明示。若以客禮，則君上當(dāng)與齊王，東西相對，平起平坐；若以主禮，則君上當(dāng)坐于堂上，而齊王，當(dāng)立于堂下?！?/p>
“齊湣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他沒想到，一個小小鄒國，竟敢拿周公的禮法來壓他！他怒斥道：‘我乃萬乘之君，他鄒君不過千乘之主，他竟敢要我對他行臣禮？豈有此理！’”
“那個小吏，卻不慌不忙，從容答道：‘大王息怒。此事，在理，而不在勢。大王若以勢壓人，強令我君行臣禮，那我君，自有決斷。’”
“什么決斷？”新垣衍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終于等到了他主動入甕的這一刻。
“那個小吏說：‘我君說了，他寧可拔劍自刎于大王面前，也絕不受此屈辱。我鄒國上下，寧可城破國亡，也絕不以‘臣禮’事齊王！’”
“說完，鄒國的大臣們，紛紛拔出佩劍，橫于頸上，大有齊王一聲令下，他們便集體自刎于陣前的架勢！”
“結(jié)果呢？結(jié)果齊湣王，被這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氣勢，徹底鎮(zhèn)住了！他看著那些隨時準(zhǔn)備赴死的鄒國臣子，最終，只能悻悻地，撤走了軍隊。”
我講完了鄒國的故事，又接著，講述了魯國，是如何用幾乎同樣的方式，將齊湣王擋在了國門之外。
“先生，您看看！”我終于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新垣衍那張已經(jīng)毫無血色的臉上。
“連鄒、魯這樣的小國，它們的臣子，它們的仆役，在面對強權(quán)壓迫，面對有損國格的屈辱之時，都知道，要挺直自己的脊梁，寧死，不從！”
“他們所捍衛(wèi)的，不僅僅是君主的尊嚴(yán)，更是他們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yán)！”
我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新垣衍的臉上。
我為他精心構(gòu)建的，是一個無從辯駁的、精神上的“包圍圈”。
一邊，是商紂王麾下，那些強大卻下場凄慘的“臣子”。
另一邊，是鄒魯小國里，那些弱小卻風(fēng)骨凜然的“仆役”。
而他，新垣衍，堂堂魏國的將軍，此刻，正尷尬地，站在這個包圍圈的正中央。
他想學(xué)九侯、鄂侯嗎？下場是肉醬和肉脯。
他有臉面，去面對那些連死都不怕的鄒魯小吏嗎？他沒有。
他的“帝秦”之策，他那套“畏懼強者，理所應(yīng)當(dāng)”的邏輯，在這兩個故事的鮮明對比之下，顯得如此的懦弱、可鄙、和荒謬。
他被我，逼入了一個思想上的死角。
他所有的退路，都已被我堵死。
接下來，等待他的，只有一場徹底的、精神上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