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府邸,燈火通明,笙歌鼎沸。
這是一場慶功的盛宴,也是一場專門為我而設(shè)的、充滿了誘惑的“鴻門宴”。
邯鄲城內(nèi)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齊了。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好奇與羨慕。在他們眼中,我魯仲連,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gè)普通的齊國游士,而是一個(gè)即將平步青云、封君拜相的“準(zhǔn)貴族”。
平原君將我奉于上座,親自為我斟酒,姿態(tài)放得極低。
“先生,”他舉起酒杯,滿面紅光地對我說,“此番邯鄲得救,先生居功至偉!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待明日早朝,我王將親自下詔,將東垣之地,封與先生。先生,從此便是我趙國的‘東垣君’了!”
他的話音一落,滿堂賓客,盡皆起身,齊刷刷地向我舉杯祝賀,口中高呼:“恭喜東垣君!”“賀喜東垣君!”
那聲浪,仿佛能將屋頂掀翻。
那一張張笑臉,充滿了真誠的、或是虛偽的祝頌。
封地,爵位,財(cái)富,尊榮……
這一切,是天下間多少讀書人,窮盡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
而現(xiàn)在,它們像熟透的果子一樣,唾手可得。我只需要,點(diǎn)一點(diǎn)頭,舉一舉杯,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然而,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眼前這幅熱鬧的、充滿了欲望的浮世繪,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微笑。
我舉起酒杯,卻不是為了接受,而是為了,拒絕。
我站起身,對著滿堂賓客,朗聲說道:“君侯美意,諸位厚愛,仲連,心領(lǐng)了?!?/p>
我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便讓喧鬧的廳堂,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我,等待著我的下文。
“然,仲連之所以為仲連,所貴者,乃是能為天下人排憂解難,卻不求分毫之回報(bào)?!?/p>
“若事成之后,便求取封賞,謀取官職,那與沿街叫賣的商賈,又有何異?”
“我魯仲連,生平最不屑的,便是做這種‘商人’的行為。”
我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他們驚愕地看著我,仿佛在聽什么天方夜譚。
平原君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先生……先生這是何意?難道,先生是嫌棄封地太小,爵位太低嗎?這……這都可以再議!”他急切地說道。他無法理解,有人會(huì)拒絕這等天大的好事。
我搖了搖頭,笑了。
“君侯誤會(huì)了?!?/p>
“于我而言,千金,與糞土,并無二致。爵位,與枷鎖,又有何區(qū)別?”
“我所追求的,是思想的自由,是精神的獨(dú)立,是行走于天地之間,不向任何人低頭,不被任何事物束縛的……那一份自在?!?/p>
“仕宦任職,為人臣子,便要受君王之氣,遵朝堂之規(guī)。那樣的生活,即便錦衣玉食,鐘鳴鼎盛,于我,也如同坐牢?!?/p>
“我,魯仲連,不是一只可以被黃金和美食豢養(yǎng)在籠中的金絲雀?!?/p>
“我是一只,習(xí)慣了在九天之上,自由翱翔的雄鷹?!?/p>
我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然后,對著平原君,深深一揖。
“君侯,邯鄲之圍已解,仲連之心愿已了。這杯酒,便當(dāng)是我的辭行之酒。”
“天下之大,還有許多不平之事,在等著我?!?/p>
“告辭了。”
說完,在滿堂賓客那呆若木雞的注視下,我將酒杯,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后,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座充滿了名利與誘惑的府邸。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平原君追了出來,他想留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想用金錢,可我視之如糞土。
他想用權(quán)位,可我視之如枷鎖。
他發(fā)現(xiàn),面對我這樣一個(gè)無欲無求的人,他所有籠絡(luò)人心的手段,都失效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背影,消失在邯鄲城的夜色之中。
良久,他才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充滿了敬佩與不解的感嘆:
“哎……魯先生,真乃奇人也!我養(yǎng)士三千,竟無一人,能及先生之風(fēng)骨?!?/p>
我拒絕封賞的事情,很快又傳遍了天下。
這一次,人們對我的評(píng)價(jià),不再是“奇人”,而是“高士”。
一個(gè)真正脫離了低級(jí)趣味的、擁有高尚人格的、神仙一般的人物。
我的名聲,達(dá)到了頂峰。
而我,早已將這一切,都拋在了身后。
我知道,我的盛名,對我來說,是比封地和爵位,更可怕的束縛。
我必須,逃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