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瑤被許沐川抱上樓時，小腦袋枕在媽媽肩上，手里還無意識地攥著那塊亮晶晶的“寶石”積木。
客廳里的喧囂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樂高城堡在暖黃燈光下靜靜矗立，色彩斑斕，搖搖晃晃，像一個凝固的、關于童真的微小奇跡。
林渠安揉了揉有些發(fā)麻的腿，看著依舊盤腿坐在地毯上、目光落在城堡尖頂?shù)难嘀玻Z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知也，真不留下？客房現(xiàn)成的，省得來回折騰。你這段時間看著……氣色還是差了點?！?/p>
他指的是燕知也略顯蒼白的臉色，那是長期忙碌和剛剛殺青的疲憊疊加的結果。
“不了，林哥，”燕知也撐著膝蓋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主要是左臂的沉重感讓起身的平衡略微失調——但被他流暢地借助右腿和核心力量掩飾過去，臉上是慣常的、帶著點無奈和感激的淺笑，“還是回去吧，習慣了。說好了過年，到時候再來蹭吃蹭喝，你可別嫌煩?！?/p>
“你這小子，”林渠安笑著搖頭，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行吧，隨你。小野，”他轉向已經拿起外套的弟弟，“你開車穩(wěn)，送知也回去。開慢點，注意安全?！?/p>
“好?！痹S沐野應得干脆，將薄呢大衣搭在臂彎。
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燕知也起身時，右手短暫地、極其輕微地在膝蓋上撐了一下借力的動作，以及起身后那幾乎難以捕捉的、調整重心時腳踝的微旋。
鏡片后的眼神沉靜依舊，但那點不易察覺的專注，如同羽毛輕輕拂過燕知也的身影。
“路上小心?！睒翘菘趥鱽碓S沐川壓低的叮囑，她懷里的小人兒睡得正沉。
別墅厚重的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暖意融融的燈光和笑語。
冬夜的寒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包裹上來，帶著城市特有的清冽與塵埃的味道。
墨藍色的天幕上，疏星幾點，一輪下弦月懸在遠處高樓的尖頂，灑下清冷如霜的光輝。
高檔小區(qū)里異常安靜，只有精心設計的路燈在光潔路面上投下一個個柔和的光暈。
許沐野發(fā)動車子，引擎發(fā)出低沉平順的嗡鳴。暖氣很快驅散了車廂內的寒意。
他細心地調整了空調出風口的方向，避免暖風直吹燕知也的臉部。
“直接回去？”許沐野側頭看向副駕的燕知也，聲音溫和平靜，如同這夜色本身，卻又在尾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仿佛在問：你是否還需要一點別的東西？是否需要一點屬于你自己的、安靜的時光？
“嗯。”燕知也應了一聲，身體微微后靠進椅背，閉上了眼睛。
一天的喧囂和情感消耗后，疲憊感如同沉甸甸的幕布落下。
左臂深處那頑固的沉重麻木感，在寂靜中重新變得清晰，但他將其歸為高強度拍戲后遺留的身體疲憊——這很合理，也很安全。
車子平穩(wěn)地滑出別墅區(qū)，匯入夜晚依舊車流不息的主干道。
城市的霓虹透過車窗，在燕知也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明明滅滅。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一個路口緩緩停下。燕知也睜開眼，發(fā)現(xiàn)并非回他公寓的方向。
“看你剛才在地毯上坐久了，”許沐野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溫和的解釋，語氣里透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斟酌，仿佛怕驚擾了什么，“起來時好像有點僵?！?/p>
他目光溫和地落在燕知也臉上：“前面是江濱公園入口，空氣比車里清爽些。下去走兩步？活動活動，或許能舒服點。”他補充道，“夜里人少，很安靜?！?/p>
這份體貼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并非強求，而是像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小小的石子，等待著對方的漣漪。
燕知也微微一怔。他確實感到疲憊，身體也有些發(fā)沉。許沐野的觀察細致入微，這份恰到好處的提議，精準地戳中了他此刻需要一點清冷空氣來驅散疲憊的需求。
“也好?！毖嘀颤c點頭，推開車門。一股凜冽的寒氣瞬間涌來，讓他精神一振，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外套。
深夜的江濱公園空曠無人。
蜿蜒的步道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延伸向遠方，如同一條銀色的絲帶。高大的梧桐只剩下遒勁的枝椏，在寒風中無聲伸展，如同沉默的哨兵?？諝馇遒么坦牵瑤е赜械?、微腥的濕潤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冰晶。
兩人并肩走在空曠的步道上。許沐野刻意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不遠不近，既不過分疏離，也不顯得冒昧。
腳步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沙……沙……”，鞋底摩擦著冰冷的地面。
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在路燈的光暈下時而平行，時而因步調微小差異而短暫交疊，又迅速分開。
沉默蔓延著，卻不顯尷尬。
許沐野沒有刻意尋找話題，只是安靜地走著，步履從容。他的目光偶爾會落在燕知也的側臉，月光勾勒出他俊朗卻略顯疲憊的輪廓。
那目光停留片刻，帶著一種純粹的、安靜的欣賞，又迅速移開，仿佛只是被這夜色下的剪影所吸引。
燕知也則沉浸在這份難得的清冷與寧靜里，感受著冰冷的夜風拂過臉頰，帶走最后一絲室內暖氣帶來的昏沉。
左臂的沉重感依舊，但在這廣闊的天地間，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難以忍受。
“瑤瑤今天真的很開心，”許沐野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溫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尤其是你答應留下過年?！?/p>
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目光卻帶著一絲溫暖的肯定，輕輕落在燕知也臉上。
燕知也腳步微頓，側頭看向他。月光下，許沐野的側臉輪廓清晰，鏡片后的眼眸映著遠處的城市燈火，顯得格外沉靜。那目光里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林哥和許姐也是，”燕知也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他們……太熱情了。”
這份毫無保留的接納，對他而言，既溫暖又帶著一絲陌生的重量。
“因為他們把你當家人?！痹S沐野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自然的篤定。他沒有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前方波光粼粼的寬闊江面上。月光在緩緩流動的江水中被打碎，化作無數(shù)跳躍的銀色碎片。
“我姐性子急，但心最軟。姐夫看著溫和，骨子里其實護短得很?！彼D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感慨和笑意，“說起來，還記得姐夫是怎么把你‘撿’回來的嗎？那個咖啡店？”
塵封的記憶被輕輕觸動。
燕知也的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上揚：“記得。‘時光驛站’，我當時在那兒做兼職?！?/p>
那家小小的咖啡店，彌漫著咖啡豆焦香和舊書頁的味道，是他本為自己新的人生所挑選的臨時落腳點。
“對，‘時光驛站’?！痹S沐野笑了起來，聲音帶著回憶的暖意，仿佛也聞到了那記憶里的咖啡香。
“那天下午，我和姐夫去學校附近辦事，順路去那家店買咖啡。人挺多，有點吵。姐夫當時在琢磨一個新劇本，被吵得有點煩，眉頭都皺起來了?！彼７铝艘幌铝智伯敃r煩躁的表情，帶著點生動的促狹，“你過來點單，動作利索，話不多，但該問的一句沒少?！?/p>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想那個畫：，“姐夫隨口抱怨了句太吵，你就指了個角落靠窗的位置，說那邊安靜些，能看到后院那棵老銀杏樹，葉子正黃著。你說話的時候，眼神很專注，不是那種刻意討好的推薦，就是……很自然地覺得那里適合他?！?/p>
許沐野的描述讓那個下午的畫面在燕知也腦中鮮活起來。
他記得那個戴著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孩來店里。他按部就班地點單、推薦座位。
他當時只是覺得那位林先生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尋常的專注，卻沒想到，那一眼，就改變了他所安排的人生軌跡。
“后來呢？”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好奇。
“后來姐夫就真過去了?！痹S沐野的笑意加深，“他坐下后，還特意回頭看了你一眼。后來他跟我說，就那一瞬間，看著你安靜地站在亂糟糟的吧臺后面，背后是窗外的金黃銀杏，店里亂哄哄的聲音好像都被你身上那種……嗯，怎么說呢，沉靜的氣場給隔開了。他覺得你身上有種……特別沉得住氣的勁兒，像他劇本里那個‘石頭’的感覺。那個角色，外表沉默，內心堅韌?！?/p>
燕知也靜靜地聽著。
“再后來姐夫就‘盯’上你了。”許沐野語氣輕松，帶著點調侃，“他特意選了你輪班的時間去喝咖啡，每次都坐那個靠窗的位置，點最苦的曼特寧，然后‘偷偷’看你工作。”
他模仿著林渠安當時假裝看窗外實則偷瞄的樣子，惟妙惟肖：“他跟我說，你擦桌子、洗杯子、招呼客人，動作麻利干凈，眼神專注，帶著一種……對，就是那種‘沉得住氣’的感覺。哪怕店里再忙亂，你手底下都穩(wěn)得很，像……像在演一出默劇，但每個動作都精準到位。他說，這種定力，是天生吃演員這碗飯的料，比那些咋咋呼呼的所謂‘天賦’更難得?！?/p>
“所以，姐夫看人一向很準。”許沐野總結道，語氣帶著一絲為姐夫驕傲的意味，也帶著對燕知也的肯定，“他認定了你是那塊料，就敢給你機會。而事實證明……”他笑了笑，沒有說下去，但鏡片后的目光溫柔地落在燕知也臉上，意思不言而喻。
他微微側頭，月光照亮他溫潤的眉眼，補充了一句：“他總說，他這輩子最得意的‘發(fā)現(xiàn)’，就是在那家咖啡店里?！?/p>
江風帶著寒意吹拂過兩人的衣角，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
許沐野的話語如同溫潤的溪流，無聲地沖刷著燕知也心底那塊名為“家”的礁石。
林渠安的知遇之恩，是他冰冷生涯中最溫暖的基石。
而此刻，在許沐野溫和的敘述和專注的目光下，這份溫暖似乎變得更加具體、更加觸手可及。
“說起來，”許沐野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懷念的笑意，腳步也放慢了些許，“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還是在《長街》的片場吧？姐夫把你直接帶到試鏡現(xiàn)場那天，跟獻寶似的?！?/p>
塵封的畫面瞬間清晰。
燕知也記得那間臨時充當選角室的辦公室，煙霧繚繞，導演、副導、制片人圍坐在一起，氣氛有些壓抑。
林渠安帶著穿著洗得發(fā)白T恤、明顯局促不安的他走進去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審視和懷疑。
而坐在導演旁邊，穿著簡單白襯衫、氣質溫潤卻帶著無形距離感的年輕男一號，正是許沐野。那時許沐野已經小有名氣，眼神清澈，卻也有著一種屬于成功者的淡淡疏離。
“對，”燕知也點頭，嘴角也勾起一絲弧度，“我記得當時林哥把我推到你演的那個角色‘阿哲’的對手戲前面，讓我試試那個被混混堵在巷子里，最后爆發(fā)反抗的小配角‘小五’。”
“嗯，”許沐野饒有興致地回憶道，眼神亮晶晶的，仿佛也回到了那個充滿戲劇性的下午，“那場戲其實很有張力，情緒轉折很大，從恐懼隱忍到爆發(fā)反抗。當時試鏡的幾個人，要么太夸張，要么太軟，導演都不滿意，煙灰缸都快按滿了。”他做了個按煙頭的動作，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姐夫說讓你試試，所有人都挺意外的，副導還小聲嘀咕了一句‘咖啡師？行不行??？’?！?/p>
燕知也仿佛又聽到了當時那些低語和懷疑的目光。
“然后你就開始了?！痹S沐野的聲音帶著一種清晰的畫面感，“沒有化妝，沒有道具，就站在那兒。導演助理念著混混的臺詞，聲音干巴巴的。你低著頭，肩膀微微縮著，背對著我們，整個人好像都蜷縮在恐懼里……那種無聲的壓抑感，我隔著幾米都能感覺到，像有塊石頭壓在我胸口?！?/p>
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眼神專注地看著燕知也：“你知道嗎？當時整個房間都安靜了，連導演按煙頭的動作都停了?！?/p>
燕知也靜靜地聽著，心跳似乎也隨著許沐野的描述微微加速。他記得自己當時完全沉浸在那種被圍堵的窒息感里。
“然后，當對手念到那句‘小子，骨頭挺硬?。俊臅r候，”許沐野的語氣帶上了一絲當時在場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贊嘆，“你猛地抬起頭——”他模仿著那個動作，猛地揚了揚下巴，“不是那種戲劇化的爆發(fā)，動作幅度很小，但眼神，那個眼神！”他仿佛在尋找合適的詞，“像淬了火的刀子，又冷又亮！里面是恐懼燃燒到極致后迸出的狠戾和瘋狂！整個人像一張繃到極限的弓弦，連呼吸都帶著顫抖的狠勁兒！就那么一瞬間，那個被逼到絕路、要拼死一搏的小人物，‘小五’，活了！導演當時‘嚯’地一下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煙都掉了！”
許沐野的描述很生動，燕知也仿佛看到了當時導演驚訝的樣子，也忍不住低笑出聲。
“后來副導讓你演反抗那一下，”許沐野繼續(xù)道，帶著點笑意，“你抄起旁邊一個道具紙箱當武器，掄出去的動作又快又狠，眼神里那股子要同歸于盡的狠勁兒，簡直能把人嚇一跳！演完你立刻就縮回去了，好像剛才那個不是你一樣。副導都忘了喊‘卡’，還是導演拍的桌子。”他笑著搖頭，“姐夫當時那表情，得意得不行，就差在臉上寫‘看！我就說吧！’了。”
“那時候真是……什么都不懂，全憑感覺。”燕知也自嘲地笑了笑，心里卻因為許沐野生動的描述而暖融融的。
“不，”許沐野搖搖頭，語氣認真而溫和，目光真誠地落在燕知也臉上，“那不是‘不懂’，是純粹的本能反應。那種瞬間進入狀態(tài)、爆發(fā)力和控制力完美結合的天賦，是學不來的。我當時坐在導演邊上，”他指了指自己的位置，身體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向燕知也這邊靠近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說實話，真的被你驚到了。一個完全沒經驗的新人，能在一場戲里把恐懼的壓抑和爆發(fā)的狠勁都演得那么有層次、那么真實……很厲害。”
他的贊賞是純粹的，發(fā)自內心的，是對演員專業(yè)能力的認可，也帶著一絲后知后覺的、被深深吸引的悸動。
他微微停頓，目光落在燕知也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的側臉上，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分享秘密般的親昵：“你知道嗎？后來拍那場戲時，我看著你被‘混混’堵在巷子里，眼神里的那種絕望和狠勁兒，連我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都差點忘了呼吸。那個紙箱子……”他低笑了一聲，帶著點懷念，“后來道具組特意加固了好幾次，生怕你真把它掄碎了?！?/p>
燕知也轉過頭，迎上許沐野帶著笑意的目光。月光下，兩人視線交匯。燕知也看到了許沐野眼中純粹的欣賞和一絲溫暖的、仿佛分享共同秘密的笑意。
那份輕松和親昵，讓他緊繃的神經又松弛了一分。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帶著點戲謔：“那他們應該感謝我，替他們測試了道具質量?！?/p>
許沐野聞言，低低地笑出聲來，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悅耳。
笑聲中，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又無形中縮短了一點點。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他們并肩前行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