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輛警車碾過凌晨死寂的街道,紅藍警燈旋轉,映照著車內一張張疲憊緊繃的臉。剛從北郊紅魈制毒窩點二次勘查歸來的刑偵支隊眾人沉默著,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化學殘留和壓抑的氣息。
副駕駛位上的濱江市刑偵總隊支隊長陳衍東,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指關節(jié)深陷發(fā)脹的太陽穴。
連續(xù)三十多個小時的連軸高壓運轉,即便是鐵人也有些吃不消,但他腦中那根弦卻如同上緊的發(fā)條,絲毫不敢松懈。
紅魈據點內發(fā)現(xiàn)的疑點太多,“第四人”的神秘消失如同一個扎進肉里的刺。
車子駛上跨江大橋,橋下是燈火稀疏的臨江步道。后排車窗半開著,年輕警員小王被冷風一激,混沌的腦子清明了幾分,他下意識地將臉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目光散漫地向下望去。
午夜后的江堤空曠寥落,只有遠處被路燈拉長的兩條身影在朦朧夜霧中緩步而行,夜風拂動其中一人的衣擺。
“唉……”也許是那修長挺拔的身影輪廓在特定角度下觸發(fā)了聯(lián)想,小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囈語,“陳隊,你看那兩個背影是不是有點像……哪個演員……”
“小王!”陳衍東猛地睜眼,“精神頭很足?現(xiàn)場采集區(qū)那堆沒有明確編號、沾著可疑物質的金屬碎片和塑料件,歸你全權負責!天亮之前,完成分類、拍照、建檔、詳細描述入庫,一份電子文檔一份打印稿,整齊碼在我辦公桌左上角藍色文件夾里!有一件對不上,唯你是問!”
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腕,瞬間將任何可能游離的思緒和工作無關的瑣事徹底碾碎。
車廂內的空氣瞬間凝固成冰,再無人敢望向窗外。
橋下那模糊的人影在后視鏡里迅速縮小、消失,如同被黑夜吞噬的幻象。
市局刑偵支隊燈火通明,白熾燈光灼烤著渾濁的空氣。
巨大的案情板如同一張猙獰的傷疤,爬滿了照片、圖表和凌亂的箭頭線。紅魈組織的血腥脈絡被一層層剝開,暴露在最頂端的,是那個代號“Mark”的巨大黑影照片,下方一個巨大的血色問號觸目驚心。
技術組的區(qū)域里,幾名熬得雙眼通紅的警員正圍在最新的分析數據前,聲音里帶著穿透疲憊的亢奮與凝重。
“陳隊,板上釘釘了!”技偵組長老李指著光譜分析儀的屏幕,上面復雜的分子結構圖泛著冷光,“紅魈那個主反應釜旁邊找到的黑色殘留粉末,確認了!是一種叫‘銠絡合物’的高端玩意兒,純度嚇人!市面上根本買不到,都是實驗室專門定制的!這玩意兒金貴得很,能用在最尖端的制藥或者特殊材料上,壓根兒就不是造冰毒的料!”
他切換屏幕,調出一份文件:“再看這個模糊的專利號碎片,我們動用了所有關系網,最后鎖死在一家開曼群島注冊的空殼公司——‘深藍前沿生物’!這家公司,在國際上臭名昭著,跟Mark集團有千絲萬縷的骯臟資金往來!它就是Mark藏在水底下搞那些見不得人研究的一只白手套!”
他猛地調出另一份報告,投影在大屏幕上,頁面頂部赫然是“深藍前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開曼群島注冊文件影印件。
“再看這個模糊的專利序列碼碎片!七拐八繞,最終指向開曼群島這家‘深藍前沿生物’!注冊股東全是影子公司,實際控制人一片空白!但國際金融犯罪聯(lián)合監(jiān)控目錄里,它被標記為極度高危,至少三筆總計超過兩千萬美金的、無法追蹤來源的特殊研發(fā)資金注入,其最終去向監(jiān)控節(jié)點,與Mark集團已知的幾個核心離岸洗錢通道部分重合!”老李的聲音陡然拔高,“而‘深藍前沿’名下唯一登記的實體,是一個位于瑞士伯爾尼州備案的‘創(chuàng)新研發(fā)中心’!注冊地址是個郵箱,具體物理坐標成謎!這就是Mark藏在水下的高端實驗室白手套!”
“不止這些!”另一名技術員緊接著調出被油污浸透的紙屑復原圖像。那是一片從反應釜底部冷凝管夾縫里硬摳出來的碎片,布滿深褐色的污跡。技術員啟動了最先進的增強算法,圖像區(qū)域被不斷分割、放大、去噪。
“看左下角這塊被油漬暈染的區(qū)域!邊緣是不是有個不規(guī)則的凸起?通過3D斷層掃描逆向建模和色彩光譜剝離……出來了!”屏幕上,一個極其微小、邊角帶著輕微扭曲拉伸的‘M’形徽記輪廓,在去除了絕大部分油污干擾后,頑強地顯露出來。線條冷硬,帶著工業(yè)設計的特有風格。
“是那個‘M’郵戳標記!”陳衍東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聲音低沉下去,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是Mark那個直屬物流通道留在貨物外包裝上的火漆標記!獨一無二!只用在最重要的供應鏈上!來源地明確了,‘深藍前沿’!紅魈那個破制毒窩點,根本就不是他們真正賺錢的生產線!它就是個被Mark丟在外面、用來混淆視聽的垃圾場!或者是被Mark利用場地和掩人耳目的條件,臨時搭建進行他那些更值錢、更致命實驗的一個殼子!”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這條埋在地底下的實驗供應鏈,價值……深不見底!Mark本人,比我們想象的危險十倍!”
會議室里的空氣瞬間沉重得如同鉛塊。Mark的輪廓,在冰冷的圖譜、票據、和那個冷酷的郵戳標記中,膨脹成一尊籠罩在城市上空的恐怖魔影。
急促的蜂鳴音如同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會議室內凝滯的空氣。專門負責對接邊海防及遠程遙感監(jiān)控平臺的警員小趙,從一堆快速滾動的數據流前猛地抬起頭,臉色在屏幕藍光的映襯下顯得有些蒼白。
就在這時,負責通訊和遠程監(jiān)控的女警小趙急促地喊道:“陳隊!西南邊境鷹嘴崖K7段急報!半小時前,我們埋在那邊山里的被動監(jiān)聽設備,抓到一個異常信號!特征分析確認是高級的單兵通訊設備發(fā)出的!信號源……是從鄰國那邊非法越境過來的!隨后在鷹嘴崖最險峻的‘鷹喉’峽谷口附近消失了!”
小趙深吸一口氣,聲音都緊繃起來:“單人!攜帶這種級別的、現(xiàn)役最新一代特種戰(zhàn)術通信裝備!完成了一次技術精度極高、路徑規(guī)劃極其精準的非法越境!他想干什么?偵查?傳遞攜帶高密度加密信息的存儲單元?還是有后續(xù)的……接應點?!”
陳衍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
難道是紅魈據點現(xiàn)場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那個幽靈“第四人”?
沒有絲毫猶豫,陳衍東像獵豹般一步抄到通訊控制臺前,果斷抄起那部專線連接的紅色加密高頻電話,手指極其穩(wěn)定地撥通了一個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短號碼。
“沈廳!我是陳衍東!緊急情況!”陳衍東聲音沉穩(wěn)而快速,不容置疑,“兩點:第一,紅魈據點二次勘查確認,該點被Mark用于高端隱秘實驗活動,關鍵催化劑來源鎖定開曼‘深藍前沿生物’,其背后指向一家位于瑞士的幽靈實驗室。第二,西南鷹嘴崖K7隘口,捕獲單人攜帶高級戰(zhàn)術通訊裝備非法越境信號,具體坐標和信號特征已同步傳輸至省廳技術中心!”
電話那頭沉默了大約兩秒鐘。在這短暫的兩秒里,似乎只有電流的嗡鳴。
接著,沈立峰的聲音傳來,那是一種如同恒溫冰川般穩(wěn)定、無波無瀾,帶著絕對掌控力量的平鋪直敘:
“收到。Mark集團相關線索研判方向明確,集中一切可用資源,優(yōu)先深挖其國際資金網絡與特殊人才供應鏈,重點目標是鎖定‘深藍前沿’背后實際掌控者與其幽靈實驗室的最終物理坐標及研究方向。國際協(xié)作端口我會親自協(xié)調開啟?!?/p>
“關于西南鷹嘴崖K7隘口的異常信號監(jiān)測信息,”沈立峰的聲音沒有任何停頓,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流程,“相關情報坐標及特征分析已轉入我的指揮序列。后續(xù)追蹤及處置方案由我直接負責執(zhí)行。你支隊任務重心,全部壓回紅魈殘余網絡清剿與Mark在濱江市內所有已知、潛在關聯(lián)節(jié)點的圍剿監(jiān)控上。完畢?!?/p>
“明白!堅決執(zhí)行命令!”陳衍東的聲音斬釘截鐵。
放下沉重的紅色話筒,他盯著面前屏幕上那代表著“第四人”可能的幽靈信號的最后一簇在“鷹喉”峽谷入口處消失的數據軌跡光點,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甘和更深的疑慮。
那道光點,連同它所代表的迷霧重重的“第四人”,就這樣被一道無形的、由更高權限構筑的壁壘,徹底隔絕在了他視野的盡頭,沉入了由沈立峰掌舵的深水區(qū)。
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辦公室。
厚重的鋼門在身后無聲閉合,將城市的喧囂徹底隔絕。沈立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黎明前最深的墨藍。他沒有開燈,辦公室內只有儀表盤微弱的指示燈和窗外透入的模糊天光。
他的目光落向辦公桌角落那部深灰色的衛(wèi)星加密電話。屏幕上,一個微小的綠色指示燈,正無聲地、穩(wěn)定地亮著。
這個頻率,這個沉寂了十多年的專屬通道……終于被激活了。
沈立峰走過去,拿起電話,動作沉穩(wěn)。他輸入一長串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動態(tài)密碼,又進行了視網膜掃描。屏幕亮起,一個簡潔的通訊界面出現(xiàn)。
線路接通。
聽筒里首先傳來的是非常輕微的、平穩(wěn)的電流底噪。
接著,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煙嗓痕跡卻異常平穩(wěn)的男聲響起,沒有寒暄,直入主題:
“老沈?” 聲音很穩(wěn),像多年不見的老友確認身份。
沈立峰的眼神瞬間凝聚,握著電話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
“是我。你是誰?!?/p>
“顧驍?!?對方清晰地報出名字,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只有確認。
沈立峰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胸膛深處仿佛被重錘擊中,但他開口的聲音紋絲未動,只是那聲稱呼,帶著跨越漫長歲月的重量:
“顧驍……你還活著?東西是你拿走的?”
“東西在我手里?!?顧驍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在說一件尋常物件,“但這東西有點‘臟’,得先洗個澡才能給你?!?/p>
沈立峰立刻追問,語速同步:“‘臟’?沾了什么?”
“沾了我的‘手印’?!?顧驍解釋得直白,“里面有我操作過的痕跡,幾個不該出現(xiàn)的記錄碎片,還有……能摸到我落腳地點的‘味’。這些東西不刮干凈,我會有麻煩,還會帶出更多麻煩?!?/p>
“等洗干凈了,剩下的‘干貨’才是你現(xiàn)在能用的。但我還不能給你,外面狗鼻子太靈?!?/p>
沈立峰沒有半分遲疑:“你需要多久?”
“三天?!?顧驍給出明確時限,“三天后,東西干干凈凈的,我再找安全的法子給你送過去?!?/p>
“好。三天。穩(wěn)住,安全第一。” 沈立峰沉聲確認。
短暫的沉默后,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紅魈那邊,是你干的嗎?”
顧驍的聲音沒有波瀾,但語速快了一線,透出清晰的臨場判斷:“我離得不算遠,紅魈死得太突然?!?/p>
“他邊上那保鏢反應很快往下游跑,我追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他繞路往你的人那摸過去了,那時他還沒撤走?!?/p>
“沒轍了?!?顧驍的語氣干脆利落,帶著一絲決斷后的冷酷,“我在邊上,位置剛好,就動手了,好歹保那小崽子平安。”
沈立峰沉默了一瞬,聲音低沉:“但我們找到了你留下來的煙頭,會不會有問題?”
“煙頭……”顧驍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一點極淡的、近乎自嘲的粗糲,“是我疏忽了,急著幫人處理尾巴,卻忘了收拾自己的‘腳印’?!?/p>
“那會兒……”他聲音更低了些,像是在承認一個不該有的松懈,“有點犯困,想抽口煙醒醒神。剛點上,抽了沒兩口,聽見點動靜,趕緊掐了摁泥里了。不過沒關系,系統(tǒng)里沒有我的數據,等交完東西我就回去,不會暴露?!?/p>
線路隨即切斷,只剩下平穩(wěn)的電流聲。
沈立峰緩緩放下衛(wèi)星電話。
辦公室里死寂一片。
他站在原地,足足過了十秒鐘。窗外,天空已透出灰白。他背對著那片微光,整個身體在陰影里凝固如雕塑。
只有那只握著電話的右手,在燈光未能完全照亮的角落,幾根指骨因過度用力而繃得慘白,手背上青筋虬結賁起,微微顫抖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沉重過往與巨大壓力的洪流沖擊著他的心臟,又被鋼鐵般的意志死死按捺下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帶著邊疆的霜雪與血腥。他轉過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那部沒有標識的電話,撥通。
“是我,沈立峰?!?聲音已經恢復到絕對的、無懈可擊的平穩(wěn)與冷硬,聽不出絲毫波瀾。
“啟動‘深潛’預案。倒計時七十二小時。最高等級端口待命,準備接收一份材料,以合理的方式送到總部?!?/p>
“相關人員的安保等級,即刻起,提升至最高級。行動繼續(xù)?!?/p>
他放下電話,目光投向窗外徹底亮起的天空。
顧驍沒有死,他回來了,這就證明“暗流”第二行動小隊仍在活動,這是這次行動的意外之喜。
那是不是有可能,第三小隊也還有活口尚存于世……不,不可能,當時第三小隊遇襲后,其中三人的尸體是他本人親手帶回的,另一個只剩下了一只手臂……
沈立峰搓了搓臉。
他有些不知道當初啟動暗流行動是否是正確的選擇。
三個小隊,十二條人命。
他知道這個行動一定會有人犧牲,可當那么多人的性命都填進去后他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那十二條鮮活的生命,就這么消逝在黑暗里,為了那個看似偉大卻又充滿未知的目標。
沈立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過往。他知道,此刻不是沉浸在自責中的時候。“深潛”預案已經啟動,顧驍那邊還需要他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