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幕里,皎潔的月亮躲在柔和似絮的云間,星月黯淡,昏暗的客廳里,江遠打開了一盞燈,淺黃色的燈光晃得人恍惚,江遠放下書包,倒在沙發(fā)上。
他回想發(fā)生的一切,都太過虛幻。
他一把冷水洗了臉,讓自己清醒點,看著鏡中少年挺立的五官,分明的棱角,江遠竟有一瞬發(fā)覺,自己長的越來越像他的血緣上的父親。
“哈哈?!彼拇浇俏⒐?,發(fā)出嘶啞而失控的狂笑,滿臉諷刺。
他居然像他那最是偽善的父親?
可笑。
鏡子邊緣沾上了點點水漬,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少女的模樣,不是現在的宣眠雪,而是更顯稚嫩,更顯脆弱的宣眠雪。
歲月的流逝,江遠也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少女與他初見的模樣,青澀而空靈。
“江遠?!崩蠋煹穆曇衾亟h的思緒,輪廓分明的眉骨帶上些許無措。
“怎么了?老師?!?/p>
“新來的轉校生你見到了嗎?”
“見到了?!?/p>
“老師有意讓你跟她同桌,你覺得怎么樣?”
“為什么是我?我記得她是個女生,人家應該也不愿跟我待在一塊。”
“她跟班里同學都不合群,你就試試跟人家同桌吧,不合適再換?!?/p>
“噢?!苯h眼見沒有反駁的余地了,就坦然接受下來。
總歸只是有個同桌而已。
江遠對這個轉校生還是挺有印象的,他一進門就看到,女孩鳳眼微垂,紅唇緊抿,烏黑的長發(fā)遮住了她大半張臉,瓷白的頸肩露出一點,渾身散發(fā)出世家大族的高雅氣質,在那安安靜靜看書。
是只一眼就讓江遠盯了整整三秒的人。
之后,江遠也沒再注意過她,他家里的爭吵早已讓他煩得不行。
明明自己也才9歲而已,卻早就像個大人一樣,事事親力而為,什么事都學著做,在班上也寡言少語。
班里人見到宣眠雪這般好看的人自是歡迎,可一個個都跑去搭話的人,她也一個人沒有理,板著一張臉,小小的臉布滿了愁思,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再去找她了。
有幾個犯濁的男生還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她“小公主”,到處說她脾氣不好,見誰都愛搭不理,就是因為家里有錢,看不上別人。
無緣無故的誣告,讓宣眠雪陷入孤立之中。
沒有人跟她同桌,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哭不鬧,自己一個人靜靜待在那。
江遠見過很多次她一個人在自己座位上看書,那時候仿佛時光都暫停一樣,周圍的喧鬧絲毫影響不了她。
這時,一個長得虎里虎氣的男孩走上前來,一把把宣眠雪手中的書打下來,嘴里譏諷道:“小公主不是愛看書嗎?來,繼續(xù)看!”
他大笑著,一旁的女生罵道:“陳平!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喲,這不是之前上趕著找人家小公主說話,人家卻一句沒理你嘛?!彼爸S說:“現在又上趕著給人當小保鏢呀!不愧是追在小公主后面的狗!”
“陳平!”女生徹底怒了,剛想沖上前去打他,身旁她的朋友卻攔住她,說:“沒必要的,藍藍。陳平他人就這樣,你跟他再鬧,也鬧不出個什么?!?/p>
“可……可是!”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朋友拉走。
陳平見人一走,更加大膽地大聲道:“來來來,大家快看看我們的小公主,快來保護一下我們的小公主呀!哈哈哈!”
他笑得張狂,江遠就在后面,早已忍無可忍,想要上前,可陳平又說:“我聽說我們的小公主可是沒人要了!”
“她爹跟她媽離婚了!她媽走了也沒帶上她,聽別人說是因為她是她媽跟外面的野男人背著家里生下來的!哈哈哈哈!”陳平走到宣眠雪面前,拍拍自己的臉,欠聲道:“小公主是不是很生氣呀?打我呀!”
宣眠雪蹲下身子,撿起書,在陳平一心嘲諷她,還沒有反應之際,一把扯住他的領子,力氣之大,差點把衣服給撕爛。
她那雙眼睛全都是怒氣的火焰,全身的氣場強到可怕,讓人感覺到危險,陳平這才有些許害怕,“你……,你不要亂來呀!這可是學校!”
“你也知道這是學校呀?”她狠聲道:“再讓我聽到你這么說我媽媽,我不會讓你好過。”
女孩語氣沒有絲毫的怯懦,強勢而強硬,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陳平在打哆嗦,說不出話來,被宣眠雪可怕的氣壓壓得渾身戰(zhàn)栗。
“我不需要別人要?!彼蛔忠蛔滞鲁?,像是回答陳平,卻又像回答自己的內心。她也逐漸松開扯住陳平的衣領,痛紅的雙眼里全是強忍的淚水。
江遠頓住了,從抽屜里拿出紙巾想遞給她擦擦眼淚,可當他走過去時,女孩直直地從他的身側跑過,似一陣風。
江沒有追上去。
或許,讓她一個人靜靜才是最好的選擇。
江遠放下自己手中的紙巾,看著宣眠雪已經遠去的身影。
原來,不只是江遠一個人被拋棄,那個漂亮不能再漂亮的小女孩,也會被爸媽丟下。
江遠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件事過了不久,陳平就被強制性轉校,之后,也再沒有班里的人提起過這件事,在宣眠雪的旁邊也一直有個空著的座位。
再然后,江遠就被老師安排跟她做同桌。
他們平常也沒有說過話,互相把彼此當空氣差不多。
日子就是那么相安無事地過,他們關系的轉機則是不久后學校舉行野營活動。
江遠不出意外的跟宣眠雪分到一組。
班里的同學可是興奮至極,黑燈瞎火里玩,怎么可能不刺激?這也是第一次學校舉行的野外活動。
所有老師都是忙得焦頭爛額,一會看著這個學生,一會叫那個學生不要亂跑。
班里調皮一點的男生自是不聽的,到處亂跑,人差點找不到。
老師只能耐下脾氣哄著他們。
“不要亂跑啊,給我停下!等回去老師給你們發(fā)糖吃,別再到處走了!”
聽到有糖,那幾個男生才停下,乖乖站在那幫忙搭帳篷。
這次實踐活動就是為了鍛煉學生的生存能力,老師分配好誰去撿柴火,誰去搭好帳篷,又誰去組織好同學,分工明確。
江遠則是去撿柴火,但撿完柴火后,他始終找不到宣眠雪在哪,他跟老師說完情況,就馬不停蹄地四處找宣眠雪的身影。
“宣眠雪!你在哪?”他高聲呼喊,卻始終沒有一人回應。
大家都早干完自己的活回自己營地里去了,黑麻麻的樹林里,沒有一個人。
江遠把能找的地方找了個遍,他真的很怕宣眠雪出了什么事。
他緊咬下唇,握緊了拳頭,手心直冒冷汗。
他不斷思索著,她能去哪里?她一個人可以去哪里?這么黑的天她能去哪里?
一個個問題襲來,他的大腦也在發(fā)懵,她能在哪里?
他焦著地跑向一個小山坡,他的腳底下還有著人滑下去的痕跡,天這么黑了,有人一時沒看清就摔下去了,這也不奇怪。
昏暗的幾縷光讓江遠看清那個把自己的身體環(huán)著,蜷縮在狹小空間的女孩,干凈的校服沾滿了塵灰,連白凈的小臉上也有些許。
江遠縱身一躍,跳了下去,鞋子被一些雜枝弄臟。
“宣眠雪。”江遠叫出聲來,向她緩慢靠近,但由于怕嚇到她,腳步聲極其的輕。
他蹲下身子,用干凈的紙巾輕輕擦拭她臉上的灰燼,女孩輕輕躲過頭,不想讓他擦,江遠看到了她的抗拒,但這次他不再退縮,而是把她的頭擺正,替她擦掉剛流下的淚水。
“你給我滾!”她倔強地抬起頭,眼眶泛著紅,幾滴晶瑩的淚水懸掛在眼角,欲落未落,滿眼都是隱忍和不甘,絕不讓自己在別人眼里柔弱半分。
但江遠仍然向她靠近。
“我叫你滾!”她嘶吼出聲,用手背輕抵著眼角,“你信不信我也讓你沒學上!”
她像個無能為力的小獸一般,驅趕著別人的靠近。
“你給我走!你給我走!給我滾!”她的淚也隨著她的怒吼而全部流下,她似是崩潰,“為什么?!一個個都來看我的笑話!”
江遠沖上前去,緊緊抱住她,讓她的淚落在他的衣服上,打濕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安撫著她,“別哭了,別哭了,我沒有在看你的笑話?!?/p>
宣眠雪怔住了,被這意想不到的擁抱,被這意想不到的人,她原本混亂的呼吸也逐漸恢復平穩(wěn)。
“你不怕退學嗎?”她小聲問他,用著懇求的目光望著他,淚光在她的眼珠打轉。
“隨便?!?/p>
“我無所謂,剛好,我也不想讀了,在哪也是一樣?!彼米钍强隙ㄗ孕诺恼Z氣回答她,仿佛是在說,我的命,你想要,就給你罷了。
輕輕松松的語氣,讓宣眠雪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江遠摸向她的眼睛,一點點淚水落在他的指尖上,“別在意別人的看法,宣眠雪。”他低下頭,靠得與她更近,“你只是你自己,你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即使沒有一個人站在你這又如何?你也可以比任何人好,因為你是宣眠雪。知道嗎?”
他將她從雜亂的樹枝里拉起,讓女孩靠在他身上,“你不是沒有人要的,你自己永遠是你自己最好的護盾?!?/p>
“你明白了嗎?宣眠雪?”
他的眼神堅定,是那孤寒的夜里唯一一把火,是宣眠雪從未想到的一陣風。
她問:“哪怕,所有人都厭棄我?所有人都討厭我,我也值得最好的嗎?”
“我可以嗎?我可以擁有幸福嗎?”
“江遠?!?/p>
她的聲音是從未有的脆弱,江遠看見了被宣眠雪用無盡的荊棘所藏在這之下脆弱敏感的心,是從未被堅定選擇的不確定。
江遠看著她,也是在看著自己。
他的父母是在八歲離的婚,但他們之間的糾葛卻是早在江遠出生沒多久就都有了 。
他也短暫享受過父母全身心的愛,滿心滿眼的照顧,三歲時的江遠一直覺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可世上又哪有什么長久不變的東西。
他們開始發(fā)生爭吵,從一開始還會避著江遠,到了后來越吵越激烈,甚至當著江遠打起了。
江遠那時哪知道該怎么辦,無措地站在那,哭著說:“媽媽,爸爸,你們不要這樣好嗎?不要這樣好不好?”他邊哭邊說,撲在男人身上,想讓他們停止爭吵。
稚嫩的臉讓二人都心存動容,可二人間的矛盾終是大過對孩子的愛,把江遠扯在一邊,繼續(xù)無休止的爭吵。
江遠就在那站著,流著淚,嘴里張張合合,“圓圓以后都會聽話的,再也不犯錯了?!?/p>
你們能不能和好。
我求求你們了。
沒有人回應,也不會有人回應。
后來的后來,兩個人越來越少在江遠面前吵架,他以為父母已經和好了,他們一家又可以開心地繼續(xù)生活,卻在門后聽到他們要離婚的消息。
“圓圓歸你,房子歸我,我現在事業(yè)才剛剛起步,急需要用錢。”
“房子可以歸你,但圓圓我哪有時間來照顧他?公司的事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呢?你只為你自己著想,我以前不都是為了圓圓而耽擱自己的事業(yè)嗎?不然我怎么會到現在連創(chuàng)業(yè)都是借錢來的?”
“我不管,圓圓我是一定不要的,每月我都會給你們一定的生活費?!?/p>
“憑什么!”
二人逐漸談不妥,又開始吵起來。
江遠站在門外,呆呆地望向天花板。
他好像再也沒有家了。
他不想眼前的人再怎么害怕下去,這明明都不是她的錯。
憑什么父母的錯要讓孩子來承擔?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值得,只有你用自己所有的勇氣,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的?!彼粗哐┑难劬Γ∷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相信我,宣眠雪?!?/p>
“你想要的,都會有的?!?/p>
“不要懷疑自己值不值得,你是最好的自己?!?/p>
“因為你是宣眠雪,只是宣眠雪?!?/p>
江遠沉聲道,給了她最正式的承諾。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對她說,可在他眼里,眼前之人,不該這么否定自己,不該這么灰敗。
她應是最耀眼的繁星,最璀璨的煙火。
這個不為人知的夜晚,是兩顆沉寂許久的心再次點燃心火,從那昏沉的世間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