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法蘭克福機場的到達大廳永遠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長途跋涉的疲憊與久別重逢的微甜氣息。
巨大的落地窗外,七月的陽光明晃晃地鋪灑在跑道上,反射著金屬的冷光。我,顧宸,
靠在冰冷的立柱旁,手心卻微微沁出了汗。腕表指針不緊不慢地跳動,離白凝冰的航班落地,
還有五分鐘。七百三十個日夜。時間像一塊密度極高的鉛板,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她走時是深秋,我們相擁在同一個機場的出發(fā)口,她帶著躊躇滿志的笑容,
我目送她窈窕的背影融入安檢通道的人流。兩年,對于她事業(yè)發(fā)展的關(guān)鍵期,
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從跨國公司市場部高級經(jīng)理,一躍成為歐洲區(qū)負責人。
我們視頻通話時,她眼里閃爍的光芒,足以照亮我深夜獨自繪圖的孤寂。
所有人都說我們是金童玉女,從校園里青澀的情侶一路走到今天,穩(wěn)固如磐石。
她理應(yīng)收獲這成功的喜悅,而我,作為她的丈夫,除了全力支持,別無選擇。
只是……胸腔里那顆名為思念的心,被時光打磨出一種刻骨的鈍痛。人群開始騷動。
廣播里柔和的女聲報出航班號,正是凝冰乘坐的那班。
閘口處瞬間被舉著接機牌的、推著行李車的、翹首以盼的人群填滿。我的呼吸不自覺放緩,
目光緊緊鎖住自動開啟的玻璃門,像等待一道圣諭降臨。她出來了。
一襲剪裁精良的米白色風(fēng)衣,襯得她身形依舊挺拔纖細,絲毫不見旅途的狼狽。
微卷的黑色長發(fā)在腦后松松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天鵝般的頸項。盡管隔著距離,
我依然能捕捉到她臉上長途飛行后的倦容,但那雙熟悉的明眸在抬眼看到我的瞬間,
便如同星辰被驟然點亮,灼灼生輝。我心頭一熱,下意識地推開前面的人,
腳步急促地迎上去,臉上是壓抑了七百多天終于得以釋放的燦爛笑容?!澳?!這……”話,
凝固在喉間。笑容,僵死在臉上。血液,在沖上頭頂?shù)乃查g又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猛地抽離,留下徹骨的冰寒。一個半歲大的孩子,安靜地待在她懷里。
包裹在一件淺藍色的柔軟棉服里,只露出一張小小的、異常漂亮的臉蛋。
孩子的皮膚是象牙白的細膩,睫毛長而濃密,卷翹著,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像兩汪純凈深邃的蔚藍色湖泊,
此刻正帶著一絲不諳世事的好奇,圓溜溜地望著我這個突然沖過來的“陌生人”。藍眼睛。
雪白的皮膚。微卷的、淺亞麻金色的發(fā)絲,調(diào)皮地從帽檐下露出來一點?;煅獙殞?。
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明晃晃的混血寶寶!我的大腦如同被萬噸火藥瞬間引爆,
轟隆一聲巨響后,是可怕的、震耳欲聾的嗡鳴和死寂。
——孩童的哭鬧、滾輪摩擦地板的隆隆聲、人們急促的問候與笑語——都像隔著厚厚的水幕,
模糊、遙遠,最終被排除在外。我的世界里,仿佛驟然被一只巨大的手強行按下了靜音鍵,
只剩下視覺范圍內(nèi),白凝冰那張因我的反應(yīng)而瞬間褪去血色、露出驚慌失措的臉,
和她懷中那個漂亮得如同櫥窗里最昂貴洋娃娃一般的、陌生的孩子。七百三十天!
每一天都在計算的分秒!視頻電話里,她給我看她狹小但整潔的公寓陽臺,
看窗外法蘭克福的落日,看周末去阿爾卑斯小鎮(zhèn)徒步拍下的雪景,
甚至抱怨著德國同事的刻板嚴謹和下雪天濕滑難行的街道……每一次,她都一個人。
從來沒有哪怕一次!提到過孩子!提到過任何會改變我們?nèi)松壽E的重大事件!
“顧……顧宸?”白凝冰的聲音在顫抖,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惶恐。
她抱著孩子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這個動作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進我的肺腑。
“你聽我說……”我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艱難地吞咽著,
試圖壓下那股瞬間涌上眼眶的酸澀熱意。心臟在肋骨后瘋狂擂擊,帶著瀕死般的窒息感。
周圍的空氣變得粘稠、冰冷,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破碎的玻璃渣。我叫顧宸,
是一名建筑設(shè)計師。筆下的線條曾勾勒出無數(shù)溫馨家園的藍圖,
此刻卻勾勒不出眼前這幅畫面的任何一絲邏輯和溫情。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白凝冰……這是……誰?
”(二) 死寂歸途與冰冷謊言機場明亮的燈光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著我的眼睛。
我像一個被人抽走了所有骨骼的提線木偶,動作僵硬地從白凝冰手里接過她的行李箱。
金屬拉桿冰冷刺骨,直抵掌心。凝冰看著我慘白如紙的臉,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只是緊緊抱著懷里的孩子,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那孩子似乎感應(yīng)到氣氛的異常,小嘴一扁,
發(fā)出輕微的哼唧聲。白凝冰立刻熟練地低聲安撫著,輕輕拍著他的背。那份生疏于我的熟稔,
像燒紅的烙鐵,在我心上燙出嗤嗤的白煙。一路無言。
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被令人窒息的死寂填滿。電臺里舒緩的音樂此刻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伸手粗暴地關(guān)掉。引擎的轟鳴聲瞬間被放大,成為唯一的背景音。后視鏡里,
我能看到她微微側(cè)著頭,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孩子臉上,眼神復(fù)雜而沉重,有疲憊,有無措,
或許……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被深刻掩藏的悲傷?家。打開門,
熟悉的、屬于我們兩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玄關(guān)處換鞋凳上的紅色小熊,
是當年她心血來潮放上去的;客廳墻上掛著一幅我獲獎的建筑水彩畫;陽臺上,
我給她買的多肉植物,被她臨走前托付給朋友照料,雖有些徒長,但依然頑強地活著。
一切都保持著兩年前的陳設(shè),這里是我精心維護、等待她歸來的港灣。如今,
這里被一個嬰兒的闖入徹底打破。小嬰兒似乎很喜歡這個新的環(huán)境,藍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
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白凝冰將他輕輕放在沙發(fā)上,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她甚至熟門熟路地從隨身的媽媽包里掏出奶瓶、奶粉罐和一包嬰兒濕巾。每一個動作,
都精準地撕裂著我殘存的幻想。我背對著她,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的燈火璀璨,
映在玻璃上,扭曲變形。玻璃窗冰冷地貼著我的額頭,試圖將那翻江倒海的混亂冷卻下來。
七百三十個日日夜夜的視頻通話,
些溫柔的笑容、體貼的關(guān)心、對未來的規(guī)劃……難道都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長達兩年的騙局?
“顧宸……”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像一根羽毛,
飄搖在我緊繃斷裂的神經(jīng)上。我猛地轉(zhuǎn)身,積壓的火山再也無法控制,
熔巖般的質(zhì)問噴涌而出,帶著血腥氣:“白凝冰!告訴我!這孩子是誰的?!
”聲音大到震得我自己耳膜嗡嗡作響,沙發(fā)上的孩子明顯被驚嚇到,“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尖利的哭聲在屋子里回蕩,像鞭子抽打著每一個角落。白凝冰渾身一顫,
臉色瞬間褪得比紙還白。她幾乎是撲過去,慌亂地抱起孩子安撫,
語無倫次:“乖…寶寶不哭…不哭……”她的眼淚終于繃不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落下來,
砸在孩子嫩生生的臉頰上。孩子哭得更大聲了?!盎卮鹞遥 蔽蚁蚯氨平徊?,
胸膛劇烈起伏,“這兩年!整整兩年!我們每天都在視頻!
你說你在加班、你在應(yīng)酬、你和閨蜜在逛街、你在家看書……你告訴我,
你是分出了另一個你來做這些事的嗎?!這孩子幾歲了?半年?那他在哪里?!
在你和我視頻的時候,他在哪里?!在你那個‘整潔安靜’的單身公寓里嗎?!”“還是說,
”我的聲音陡然淬滿了冰渣,“你跟我說的法蘭克福,根本就是另一個地方?
”她抱著哭泣的孩子,抬眼看著我,淚水洶涌模糊了精致的妝容,
那張曾讓我魂牽夢縈的臉上,是深刻的痛苦和……絕望?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拼命搖頭,聲音哽咽破碎,帶著無盡的委屈,
“我沒有……我沒有背叛你……”“沒有背叛?”我指著那個擁有著純粹歐洲人特征的寶寶,
每一個特征都像是控訴的鐵證,“這藍眼睛!金頭發(fā)!這張臉就是背叛本身!
你還想狡辯什么?!告訴我他父親是誰?你那個德國上司?還是某個萍水相逢的艷遇?!
我他媽像個傻子一樣天天對你噓寒問暖!支持你的狗屁事業(yè)!
結(jié)果你就帶回來這么一份‘驚喜’給我?!”劇烈的喘息讓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心臟像是被無數(shù)條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絞緊。信任的大廈在眼前轟然倒塌。
白凝冰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拼命地抱著孩子,試圖讓他安靜下來。過了仿佛一個世紀,
孩子的哭聲在抽噎中漸漸小了。她抬起頭,淚痕未干,
眼神卻透出一股奇異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靜:“顧宸,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在我離開的這兩年,你,有沒有動過書房最右邊那個帶密碼鎖的抽屜?
”這個問題像一顆冷彈,毫無預(yù)兆地擊中了我瘋狂燃燒的怒火。密碼鎖的抽屜?
那是我們婚前同居時定下的規(guī)矩——留給彼此一點絕對隱私的空間。密碼各自設(shè)定,
互不通氣。那抽屜就像一個潘多拉魔盒的象征,從未被我們開啟過。
這突如其來、且與眼前風(fēng)暴毫不相干的問題,讓我狂怒的思緒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白和卡頓。
我?guī)缀跏潜灸艿亍е幻胺傅幕闹嚫泻鸬溃骸澳闶裁匆馑??!那跟現(xiàn)在的事有什么關(guān)系?!
難道里面放著的是能證明這孩子是我失散多年、流落歐洲雙胞胎弟弟的DNA報告嗎?!
”白凝冰看著我暴怒而困惑的臉,那玉石俱焚般的平靜下,
裂開了一絲極其復(fù)雜的縫隙——有悲涼,有無助,甚至……還有一絲意料之中的嘲諷?
她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看過……就再好不過了。
”她深吸一口氣,將孩子的臉轉(zhuǎn)向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下來: “因為,
這就是我要給你的‘出差成果’,顧宸。
這就是你支持我追逐的‘事業(yè)’帶來的‘圓滿結(jié)局’。你不是想知道他是誰嗎?好,
我告訴你。” “他是你的兒子。
殘酷真相時間、空間、心跳、呼吸……所有的感知都在她吐出“你的兒子”這四個字的瞬間,
被一只無形巨手徹底捏碎?!拔业摹瓋鹤樱俊蔽抑貜?fù)著這四個字,
聲音空洞得像地底的幽靈在囈語?;闹嚫羞_到了頂峰。我指著那個藍眼睛、金發(fā)卷毛的孩子,
聲音扭曲變形:“白凝冰!你是覺得刺激不夠大,準備用更荒誕的謊言來羞辱我嗎?!
還是你覺得我顧宸蠢到連最基本的遺傳學(xué)常識都喂狗吃了?!
”憤怒的火焰在荒謬感的加持下燒得更旺。我一步上前。白凝冰立刻像護崽的母獸般,
用整個身體死死擋住了他?!澳悴恍?!”她的聲音尖銳得劃破凝滯的空氣,“你不敢信!
顧宸!你自己做過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那該死的抽屜……你沒看過?你真的從沒看過?!
”淚水又一次奔涌,“或者你看了,只是裝傻,裝無辜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你又用你所謂的眼睛、所謂的常識來審判我?!
”巨大的困惑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澆滅了部分怒火,但帶來的是更深的恐懼和窒息感。
我做了什么?那個抽屜里有什么?!“你他媽把話給我說清楚!”我咆哮著,“我做什么了?
那破抽屜里到底有什么?!”白凝冰抱著孩子,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孩子被嚇得再次放聲大哭。她沒有回答我的咆哮。只是緩慢地、機械地,
輕輕搖晃著懷里的孩子,從那個巨大的媽媽包里,掏出了一疊厚厚的文件。
文件是用透明的硬質(zhì)文件袋裝好的。她顫抖著手指,將文件袋遞向我?!白约骸窗?。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重若千鈞,
“所有…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里面……包括…他是誰的證明。
”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屋子里持續(xù)回蕩。我僵硬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塑料封面,一陣寒意直竄脊髓。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我拉開了那個透明的文件袋封條。首先滑出來的,
是一張印有德國法律印章的出生證明復(fù)印件。
冰· 父親:顧宸父親的國籍、出生日期、護照號碼……每一項都清晰地印著屬于我的信息。
我的……兒子?在柏林出生?!荒誕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來。翻開了下一份文件。
抬頭是一連串我看不懂的德文單詞,
- Karyotype Analysis (基因診斷報告 - 染色體核型分析)。
報告主體內(nèi)容繁多,密密麻麻的專業(yè)術(shù)語和數(shù)據(jù)圖表。我的目光飛快地掠過,
最終定格在報告末尾最下方的診斷結(jié)論框里。
efelter Syndrome (47,XXY).克氏綜合征 (47,XXY)?
XXY……男性不是XY嗎?XXY意味著……先天性睪丸發(fā)育不全?不育癥?!轟??!
腦海里一聲巨響!仿佛那顆名為“現(xiàn)實”的重錘,裹挾著冰冷的真相碎片,
狠狠砸碎了我構(gòu)筑至今的所有認知壁壘。不……不可能!這報告……會不會是假的?
下一頁文件,將我殘存的僥幸擊得粉碎——是我一年半前,就在白凝冰出國后不久,
在一家國內(nèi)知名三甲醫(yī)院的男性??瞥鼍叩木悍治鰣蟾鎻?fù)印件。
那上面觸目驚心的數(shù)據(jù)我無比熟悉,
擇性遺忘已久:· 精子濃度:低于1.0 million/ml (極度嚴重少精癥)。
· 精子活動率:低于5%?!?精子存活率:極低?!?形態(tài)正常率:低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