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不知何時已被無聲地打 開,里面黑洞洞的,如同猛獸張開的口。
葉梅兒猛地回過神。
她攥緊了懷中的畫冊,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咯咯作響,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污濁的空氣里混雜著塵土、汗臭和劣質脂粉的味道,刺得她喉嚨發(fā)緊。
目光掠過那隨從腰間刺眼的玉環(huán),掠過他平靜無波的臉,最后,再次撞上簾幕后那雙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眼眸。
沒有退路了。
無論里面是深淵還是別的什么,她都只能向前。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
她不再猶豫,抬起沉重如同灌了鉛的腿,踏上了馬車前冰冷的腳踏。
車廂內光線昏暗。
深色的絨布內襯吸走了大部分光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其清冽、如同雪后松針般的冷香,瞬間沖淡了葉梅兒從外面帶來的污濁氣息。
這香氣清冷孤絕,和她記憶里傻蛋哥哥身上那混合著汗味、泥土味和烤紅薯焦香的氣息,截然不同。
車內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要寬敞許多。
一張固定的矮幾,上面放著一套瑩白如玉、毫無瑕疵的茶具,一只小巧的銅獸香爐正從獸口中裊裊吐出淡青色的煙霧,正是那冷冽松香的來源。
矮幾對面,鋪著厚厚的深色絨毯,那個掀起車簾的男人就坐在那里。
他穿著一身玄色暗云紋的錦袍,衣料華貴,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只在衣襟和袖口處用極細的銀線勾勒出隱約的流云紋路,低調而尊貴。
他坐姿并不刻意挺拔,帶著一種骨子里透出來的疏懶,一條腿曲起,手肘隨意地擱在膝蓋上。另一只剛剛掀起車簾的手,此刻正放在矮幾上,食指的指關節(jié)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噠、噠”聲。
葉梅兒僵立在車門處,昏暗的光線讓她看不清對方臉上更細微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兩道如有實質的目光,依舊平靜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無形的審視壓力,讓她無所遁形。
她像一只被釘在案板上的魚,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坐。”
男人開口了,聲音和車外聽到的一樣,平緩,微帶倦意,聽不出喜怒。
葉梅兒幾乎是挪動著坐到了矮幾另一側的絨毯上。
絨毯柔軟厚實,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
她盡可能地縮起身體,低著頭,視線只敢落在自己沾滿污泥、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鞋尖上。
懷里的畫冊緊緊抵著胸口,粗糙的封面硌著皮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真實感。
馬車在輕微的晃動中平穩(wěn)地行駛起來,車輪碾壓石板路的聲音透過厚實的車廂壁傳來,沉悶而規(guī)律。
車廂內一片死寂,只有香爐里青煙裊裊,還有那規(guī)律得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指尖叩擊桌面的輕響。
噠。噠。噠。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淌。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葉梅兒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血液沖上耳膜發(fā)出轟鳴。她不敢動,不敢抬頭,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那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無形氣場,比她見過的任何一位葉府長輩都要強大、冰冷,帶著一種掌控生殺予奪的絕對威壓。
他買下她,是為了什么?
折磨?
泄憤?
還是……像那些臺下猥瑣目光所暗示的那樣?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脖頸,越收越緊。她甚至能感覺到額角滲出冰冷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
就在葉梅兒緊繃的神經(jīng)幾乎要斷裂的剎那,那規(guī)律的叩擊聲停下了。
“名字?!?/p>
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平鋪直敘的兩個字,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葉梅兒身體猛地一顫,幾乎要從絨毯上彈起來。
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指甲更深地掐進畫冊里,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葉……葉梅兒。”
說完,她死死咬住下唇,等待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是嘲諷?
是鄙夷?
還是直接宣告她作為罪奴的命運?
然而,什么都沒有。
車廂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和那清冷的松香。
這沉默比任何質問都更讓人心慌。
過了許久,久到葉梅兒幾乎以為對方不會再開口了,那平緩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這次問的是:“懷里是什么?”
葉梅兒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幾乎是本能地用手臂更緊地護住了懷中的畫冊,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像一只護崽的母獸,聲音帶著驚恐的顫音:“沒……沒什么!只是一些……一些不值錢的舊東西……”
她的話音未落,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壓力驟然降臨!
仿佛整個車廂的空氣都被瞬間抽空,然后又被某種沉重的東西填滿,擠壓著她的每一寸神經(jīng)!
她猛地抬頭,對上了簾幕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此刻,那平靜無波的墨色瞳孔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審視,如同寒夜里一閃而逝的刀光。
僅僅是一瞥,那壓力便如潮水般退去,快得讓葉梅兒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既是舊物,便收好?!蹦腥说穆曇粢琅f聽不出情緒,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壓迫感從未存在過,“既入了我的門,過往種種,盡可拋卻。”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仿佛“葉梅兒”這個名字,連同她過去十四年的所有悲歡、屈辱、思念,都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徹底劃上了句號。
葉梅兒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無底的冰窟。
“盡可拋卻”?
那傻蛋哥哥呢?
爺爺呢?
那些刻在骨髓里的記憶……也能拋卻嗎?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口的衣料,那里貼身藏著那枚冰冷的玉環(huán)——那是她唯一剩下的、與過往相連的實物憑證。
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男人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了矮幾上那套瑩白的茶具,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拈起一只小巧的玉杯,放在指尖把玩。
玉杯剔透,在他冷白的指尖映出溫潤的光澤。
“從今往后,你叫‘青蟬’?!?/p>
他淡淡地宣布,像是在賜予一個代號,而非名字。
青蟬?
葉梅兒茫然地在心里重復。
一個和“梅兒”毫無關聯(lián)的名字。
冰冷,陌生,如同這車廂里彌漫的松香,沒有一絲煙火氣。
“是?!?/p>
她垂下眼,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提醒她此刻的處境。無論他是誰,無論他出于何種目的買下她,此刻的她,都只是一件用百兩黃金購得的物品。
物品,沒有資格擁有過去,更沒有資格質疑名字。
玄黑的馬車平穩(wěn)地行駛在帝都的街道上,穿行過繁華喧鬧的東市,車窗外的人聲鼎沸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幕布,模糊而遙遠。
車廂內依舊是死水般的沉寂。
葉梅兒——現(xiàn)在或許該叫她青蟬——僵硬地坐著,身體因為長久的緊張而微微發(fā)麻。
她不敢再去看對面那個男人,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捕捉著車廂外任何一絲可能讓她判斷去向的聲響。
馬蹄聲清脆,車輪聲沉悶,外面似乎越來越安靜了。
喧鬧的人聲逐漸被另一種聲音取代——那是風吹過高大樹木枝葉發(fā)出的沙沙聲,帶著一種空曠的、遠離塵囂的靜謐感。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車外傳來腰懸玉環(huán)的隨從恭敬的聲音:“主上,到了?!?/p>
車門被無聲地打開。
午后的陽光驟然涌入,有些刺眼。
青蟬下意識地瞇了瞇眼,適應光線后才看清外面的景象。
眼前并非她預想中朱門高墻的豪奢府邸,也非戒備森嚴的別院囚籠。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極為開闊、綠意盎然的庭院。
巨大的古木枝繁葉茂,投下濃密的綠蔭。樹冠相連,遮天蔽日,只有細碎的光斑透過葉隙灑落在修剪得異常整齊的、如同碧玉絨毯般的草地上。
遠處,是掩映在濃綠之中的飛檐一角,青灰色的瓦片在陽光下泛著沉靜的光澤??諝馇逍碌貌豢伤甲h,彌漫著草木的芬芳和泥土的濕潤氣息,與官奴市場的污濁惡臭判若云泥。
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寧靜綠洲。
然而,這寧靜之下,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更深沉的寂靜。
偌大的庭院里,竟看不到一個仆從走動的身影,只有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更添空曠寂寥。
青蟬被那隨從引著下了馬車,踩在柔軟厚實的草地上,腳下虛浮。
她忍不住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那輛玄黑的馬車。車簾依舊低垂,紋絲不動,仿佛里面那個神秘的男人從未存在過。
“青蟬姑娘,請隨我來。”
隨從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沒有任何多余的介紹或解釋,仿佛她天生就該知道自己的去處。
青蟬收回目光,默默跟上。她抱著畫冊,像抱著最后的浮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柔軟的草地上。穿過一片精心布置、卻同樣空無一人的假山疊石,繞過一汪清澈見底、倒映著樹影天光的碧綠池水,最終來到一處掩映在幾叢高大修竹之后的院落。
院門是簡單的竹籬,上面攀爬著碧綠的藤蔓,開著幾朵不知名的淡紫色小花,透著幾分野趣。推開竹扉,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天井,鋪著潔凈的青石板。天井一角有一口小小的石井,井沿爬滿了青苔。正對著的,是三間白墻黛瓦的房舍,樣式簡潔雅致。
“姑娘日后便住在這里?!?/p>
隨從停在院中,語氣毫無波瀾,“一應用度,自有人送來。若無傳喚,不得擅自離開此院?!?/p>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青蟬蒼白茫然的臉,最后落在她緊緊抱著的畫冊上,停頓了極短暫的一瞬,隨即移開,“主上喜靜,望姑娘謹記。”
說完,他微微頷首,竟不再多言一句,轉身便走。
竹扉在他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偌大的庭院,瞬間只剩下青蟬一人。
死一般的寂靜,比馬車里更甚。
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還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站在天井中央,環(huán)顧著這陌生的、清幽得近乎冷寂的院落,一股巨大的不真實感攫住了她。
從地獄般的官奴市場,到這世外桃源般的幽靜院落,巨大的反差讓她頭暈目眩。
她是誰?
葉梅兒?
還是青蟬?
那個擲下百兩黃金、擁有一雙凍人眼眸的男人,究竟是誰?
那枚玉環(huán)……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隨從身上?
無數(shù)個問題在腦海里翻騰,找不到出口。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如同夢游般走向正中的那間屋子。
推開虛掩的房門,里面陳設同樣簡潔到了極致。一張掛著素色紗帳的床榻,一張木桌,一把椅子,一個不大的衣柜,還有一個梳妝臺,上面空空如也,只放著一面光亮的銅鏡。
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青蟬走到窗邊。窗外是幾竿修竹,竹影搖曳,沙沙作響。
更遠處,是那參天的古木樹冠,層層疊疊的綠意,將這座院落與世隔絕。
她緩緩抬起手,撫上自己的脖頸。那里,曾經(jīng)掛著沉重的木牌,上面寫著“罪臣葉相府,嫡孫女葉梅兒,起價十兩”。
現(xiàn)在,木牌沒有了,但一種更沉重、更無形的枷鎖,沉沉地套在了她的心上。
她慢慢地、極其小心地,從貼身的里衣暗袋里,摸出了那枚冰涼的、邊緣帶著豁口的粗糙玉環(huán)。
玉環(huán)沾染了她的體溫,不再冰冷刺骨,卻依舊沉重得讓她指尖發(fā)顫。
她低下頭,攤開另一只一直緊握的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幾乎嵌進皮肉里。那本小小的畫冊封面,也被她的汗水浸濕,留下了模糊的指印。
玉環(huán)粗糙的棱角硌著掌心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傻蛋哥哥……
你到底在哪里?
這枚玉環(huán)……
又是怎么到了那個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