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啟王朝,元熙二十七年,冬。
雪已經(jīng)下了三天三夜。
鵝毛般的雪片卷著寒風(fēng),拍打在詔獄冰冷的石階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朱紅的宮墻被覆上一層厚厚的白,琉璃瓦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泛著冷寂的光。詔獄深處,血腥味混著雪水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出來,被風(fēng)卷著,散入皇城的每個角落。
蘇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單薄的太傅朝服早已被雪水浸透,寒意順著膝蓋往上爬,凍得他骨頭縫都在疼。他微微抬起頭,視線穿過眼前搖曳的燭火,落在高坐堂上的那個男人身上。
凌淵。
大啟王朝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皇帝的親叔叔,手握重兵,一言九鼎。此刻,他穿著一身玄色蟒紋常服,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指尖輕叩著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篤、篤”聲。燭火在他深邃的眼瞳里跳躍,明明滅滅,卻照不透那眼底深處的寒潭。
“太傅可知罪?”
凌淵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像這殿外的寒風(fēng),刮得蘇沐耳膜生疼。
蘇沐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咳出一口血沫。殷紅的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就被寒氣凍住,像一朵開敗的紅梅。“臣不知?!彼穆曇粲行┥硢。瑓s很堅定,“臣只知太子年幼,心性純良,何錯之有?攝政王要殺要剮,不必多言?!?/p>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站在這里。
太子剛滿八歲,卻已顯露出聰慧仁厚的資質(zhì),深得民心??蛇@民心,卻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刺。三日前,一份所謂的“太子謀逆密詔”突然出現(xiàn)在朝堂上,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矛頭直指太子,而他這個太子太傅,自然也被牽連其中。
他不是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自從三年前,他拒絕了凌淵隱晦的招攬,選擇輔佐年幼的太子時,就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只是他沒想到,動手的人會是凌淵。
那個總在深夜?jié)撊胨麜?,替他披上御寒外衣,沉默地坐在一旁,看他批改奏折到天明的攝政王。
那個在邊關(guān)戰(zhàn)場上,為了救他,硬生生挨了敵軍一箭,卻只是皺著眉說“無妨”的凌淵。
那個……他偷偷放在心尖上,不敢言說,只能藏在每一次對視、每一次躬身行禮里的人。
凌淵看著他倔強的樣子,叩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他沉默了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輕輕放在桌案上,推了過去。
錦盒打開,里面是一杯琥珀色的酒,散發(fā)著一股甜膩的香氣,在這滿是血腥和寒氣的大殿里,顯得格外突兀。
蘇沐的瞳孔猛地一縮。
牽機引。
他認(rèn)得這酒。宮廷秘毒,飲下后,臟腑會像被無數(shù)根絲線纏繞、拉扯,痛不欲生,三日后方才氣絕。傳聞中,前朝的廢太子,就是飲下這杯酒,在痛苦中死去的。
“這是陛下的意思。”凌淵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你飲下這杯酒,可保太子無虞。”
蘇沐的心臟像是被那無形的絲線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看著那杯酒,又看向凌淵,眼底翻涌著難以置信的情緒。
陛下?
如今的陛下才十二歲,尚且需要凌淵輔佐,這份賜死的旨意,究竟是誰的意思,不言而喻。
“為什么?”蘇沐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他死死盯著凌淵,試圖從那張冷硬的臉上找到一絲不忍,“凌淵,我們相識三年,你我在邊關(guān)共過生死,在書房同過燈火……你告訴我,為什么?”
為什么要親手送他去死?
凌淵的喉結(jié)輕輕滾動了一下,避開了他的目光,指尖在錦盒邊緣摩挲著,骨節(jié)泛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吐出這句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蘇沐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滾燙的淚珠劃過冰冷的臉頰,砸在地上,與那朵血梅融為一體?!熬妓溃俊彼貜?fù)著這句話,語氣里帶著濃濃的嘲諷,“凌淵,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嗎?”
凌淵沒有看他。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搖曳的噼啪聲,和殿外風(fēng)雪呼嘯的聲音。
蘇沐看著凌淵緊繃的側(cè)臉,看著他緊攥的拳頭,心里那點殘存的希望,一點點被寒風(fēng)碾碎。他緩緩低下頭,看著那杯散發(fā)著甜膩香氣的毒酒,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原來,那些深夜披衣的溫情,那些邊關(guān)擋箭的舍命,那些書房相伴的沉默……都只是他的錯覺。
凌淵從來都只是攝政王,是那個為了權(quán)位,可以犧牲一切的政客。而他,不過是這場權(quán)謀博弈里,一顆無關(guān)緊要的棋子。
“好。”蘇沐深吸一口氣,聲音平靜下來,平靜得讓人心慌,“我飲?!?/p>
他慢慢站起身,膝蓋早已凍得麻木,起身時踉蹌了一下。他走到桌案前,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酒杯的瞬間,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凍得他一哆嗦。
他沒有立刻拿起酒杯,而是再次抬起頭,看向凌淵。這一次,他的眼神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凌淵的臉上。
“凌淵,”他輕聲問,聲音輕得像要被風(fēng)吹走,“你告訴我,從邊關(guān)到皇城,這三年里,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有沒有哪怕一刻,是出于真心?有沒有哪怕一刻,對我動過心?”
凌淵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掌心處,一塊溫潤的玉佩被他攥在手里,那是他前幾日特意讓人雕刻的,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沐”字。他本想,等風(fēng)波過去,就送給蘇沐,就當(dāng)是……留個念想。
可現(xiàn)在,他連拿出來的勇氣都沒有。
【系統(tǒng)提示:情節(jié)節(jié)點已到,裁決者需確保修正體按原軌跡死亡?!?/p>
冰冷的機械音在腦海中響起,像一把重錘,敲碎了他所有的猶豫。
凌淵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漠然?!皼]有?!彼牭阶约赫f,聲音冷得像殿外的寒冰。
蘇沐臉上的最后一絲血色,瞬間褪去。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自己的天真?!拔抑懒??!?/p>
他端起酒杯,沒有絲毫猶豫,仰頭飲盡。
甜膩的香氣在舌尖炸開,隨即化為一股刺骨的疼痛,從喉嚨一路燒下去,像是有無數(shù)把小刀在五臟六腑里攪動。他疼得渾身發(fā)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視線也開始模糊。
他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看向凌淵。
那個男人依舊坐在那里,背挺得筆直,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原來……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蘇沐喃喃地說著,身體一軟,向后倒去。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他好像看到凌淵猛地站起身,想沖過來抓住他,卻又在半途中硬生生頓住,背過了身。
也好。
能死在他手里,或許……也不算太壞。
他這樣想著,緩緩閉上了眼睛,唇邊還殘留著那抹自嘲的笑,和一絲未干的血跡。
殿外的雪還在下,越下越大,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污穢和罪惡,都掩埋在這片純白之下。
凌淵站在原地,背對著蘇沐倒下的方向,一動不動。他緊握的拳頭里,那塊刻著“沐”字的玉佩,已經(jīng)被他捏得粉碎,鋒利的碎片嵌進掌心,滲出血來。
血珠順著指縫滴落,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凝結(jié)成冰。
可這點疼痛,和心口那撕心裂肺的劇痛比起來,輕如鴻毛。
【系統(tǒng)提示:情節(jié)修正完成,修正體蘇沐已死亡,即將脫離世界。裁決者凌淵,準(zhǔn)備進入下一任務(wù)世界?!?/p>
冰冷的機械音再次響起,凌淵卻像是沒有聽到。他依舊背對著那片空無一人的地面,嘴唇無聲地動著,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那句沒能說出口的話。
“有?!?/p>
“從邊關(guān)第一眼見到你,就有了?!?/p>
風(fēng)雪穿過大殿的窗欞,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他的身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遺棄在風(fēng)雪中的雕像,任由無盡的悔恨和痛苦,將他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