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七年,除夕。
皇城的雪終于歇了,卻把寒氣釀得更烈。風(fēng)卷著碎雪碴子,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肉。家家戶戶門前都貼了紅春聯(lián),掛了燈籠,哪怕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也總得討個“歲歲平安”的彩頭。
攝政王府卻依舊冷清。
侍從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貼了春聯(lián),掛了燈籠,紅綢子在灰瓦白墻間晃悠,反倒襯得滿園枯枝更顯蕭索。凌淵坐在書房里,面前的鎏金炭盆燒得正旺,映得他側(cè)臉忽明忽暗,卻暖不透眼底那層化不開的冰。
案頭堆著新送來的年禮,綾羅綢緞、金銀玉器,堆得像座小山,都是京中官員孝敬的。凌淵連看都沒看,只伸手拿起最底下那個不起眼的木盒——那是蘇沐半個月前送來的,說是親手做的點心。
他一直沒舍得拆。
指尖觸到木盒時,還能感覺到殘留的微溫,像蘇沐遞東西給他時,總帶著的那點掌心熱度。凌淵深吸一口氣,輕輕揭開盒蓋。
里面是幾枚梅花形狀的酥餅,用油紙包著,已經(jīng)有些硬了,卻還能聞到淡淡的杏仁香。蘇沐的手藝不算好,餅邊捏得歪歪扭扭,有的還烤焦了一小塊,像個笨拙的孩子做的。
凌淵拿起一塊,放在鼻尖輕嗅。杏仁香混著蘇沐身上慣有的墨香,猛地鉆進鼻腔,撞得他眼眶一熱。
他想起去年除夕,蘇沐也是這樣,拎著個食盒闖進他的書房,獻寶似的打開:“凌淵,嘗嘗我做的梅花酥,新學(xué)的?!蹦翘焖幚碥妱?wù)到深夜,蘇沐就坐在旁邊,一邊看他寫字,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宮里的趣事,說太子今天又背錯了《論語》,說御膳房的餃子不如他家的好吃。
燭火明明滅滅,映著蘇沐含笑的眉眼,暖得像開春的太陽。
“王爺,宮里的年夜飯送來了?!笔虖妮p手輕腳地走進來,托盤上擺著十幾道菜,雞鴨魚肉樣樣俱全,卻冒著冷冰冰的熱氣,顯然是早就做好的。
凌淵把木盒推到一邊,聲音淡得像結(jié)了冰:“撤下去吧,我不餓?!?/p>
侍從愣了愣,囁嚅道:“可是王爺,今日是除夕……”
“說了撤下去?!绷铚Y的聲音陡然沉了,帶著不易察覺的煩躁。
侍從不敢再勸,慌忙端著托盤退了出去。書房里又恢復(fù)了死寂,只有炭盆里偶爾爆出的火星聲,噼啪輕響,像誰在暗處啜泣。
凌淵重新拿起那塊梅花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餅干又干又硬,杏仁粉放得太多,有點發(fā)苦,可他卻吃得很慢,一點點地嚼著,任由那點苦味在舌尖蔓延,一路苦到心底。
這是蘇沐做的。
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點屬于蘇沐的東西了。
吃到第三塊時,他突然再也咽不下去,猛地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喉間涌上一股腥甜,他偏過頭,一口血咳在了雪白的錦緞袖口上,像極了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和蘇沐倒在詔獄時,唇邊那抹血色一模一樣。
【系統(tǒng)提示:裁決者身體機能出現(xiàn)異常,建議進行修復(fù)?!?/p>
冰冷的機械音在腦海里炸開,凌淵卻像是沒聽見。他看著袖口的血跡,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滾了下來,砸在血漬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原來疼到極致,是會哭的。
他以前總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邊關(guān)浴血時沒掉過淚,朝堂博弈時沒掉過淚,可現(xiàn)在,只是一塊發(fā)苦的梅花酥,一口嗆出來的血,就讓他潰不成軍。
“蘇沐……”他趴在案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像個迷路的孩子,“你回來好不好……”
“我錯了……我不該讓你飲那杯酒……”
“你回來……我們?nèi)ソ峡刺一āリP(guān)外看草原……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聲音破碎在空蕩的書房里,被炭盆的熱氣卷著,很快就散了,連一點回音都沒留下。
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噼里啪啦的,是辭舊迎新的熱鬧。凌淵卻覺得,這聲音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他耳膜生疼。
舊的一年要過去了。
可他的蘇沐,永遠地留在了這一年的寒冬里。
大年初一,凌淵還是按例去了皇宮。
皇帝穿著嶄新的龍袍,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接受百官朝拜。十二歲的少年天子,臉上還帶著稚氣,看向凌淵的眼神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凌淵躬身行禮,聲音平靜無波:“臣凌淵,恭祝陛下新春大吉,國祚綿長?!?/p>
“王叔免禮?!被实鄣穆曇魩е倌耆颂赜械那辶?,卻沒什么底氣,“王叔辛苦了,賜座?!?/p>
凌淵謝了恩,在百官羨慕的目光中,坐到了御座側(cè)下方的紫檀木椅上。這是他應(yīng)得的榮寵,是他用血汗換來的權(quán)勢,可此刻坐在這里,他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想起蘇沐曾說:“陛下還小,王爺要多引導(dǎo),少威壓?!蹦菚r他只淡淡“嗯”了一聲,心里卻覺得蘇沐太心軟——帝王家的孩子,哪有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就能長成的。
可現(xiàn)在看著皇帝那雙怯生生的眼睛,他突然懂了蘇沐的意思。
這孩子,本該在蘇沐的教導(dǎo)下,長成溫潤寬厚的君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權(quán)勢嚇得縮手縮腳。
是他,毀了這一切。
朝賀儀式冗長而乏味,凌淵全程面無表情,心思卻早就飄回了王府,飄回了那個空無一人的書房,飄回了蘇沐倒下的那片冰冷地面。
直到散朝時,皇帝叫住他:“王叔留步。”
凌淵停住腳步,轉(zhuǎn)身看向少年天子:“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猶豫了一下,從龍椅上走下來,手里捧著一個小小的錦盒:“這個……是蘇太傅留給王叔的?!彼穆曇舻土诵?,“前幾日整理蘇太傅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說是……等過年時交給王叔。”
凌淵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是搶過那個錦盒,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盒子很小,觸手溫潤,是上好的紫檀木。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的質(zhì)地,溫潤通透,上面雕刻著兩只交頸而眠的鴛鴦,線條流暢,神態(tài)親昵,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玉佩的邊角被打磨得光滑圓潤,顯然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背面刻著兩個小字,是蘇沐的筆跡:“平安?!?/p>
凌淵握著那枚玉佩,指腹一遍遍撫過那兩個字,指尖的溫度幾乎要將玉暖化。
他想起去年中秋,蘇沐在書房幫他整理舊物,看到他壓在箱底的一塊璞玉,笑著說:“這玉質(zhì)真好,不如雕成鴛鴦吧?寓意好?!彼?dāng)時正忙著看軍報,隨口應(yīng)了句“你喜歡就好”,沒想到蘇沐真的找了工匠,一點點盯著雕成了。
原來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
原來他早就想好了,要在新年時,送他一枚寓意“平安”的鴛鴦佩。
凌淵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疼。他低頭看著那對交頸的鴛鴦,突然想起蘇沐總愛說:“鴛鴦是最專情的鳥,一生只認一個伴侶?!?/p>
那時他只當(dāng)是戲言,現(xiàn)在才懂,蘇沐說的,是他自己。
這個傻子。
明明知道他們之間隔著君臣之別,隔著世俗眼光,明明知道他心里裝著權(quán)勢江山,卻還是把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小心翼翼的,像捧著易碎的琉璃。
而他,親手把這顆真心摔碎了。
“王叔?”皇帝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有些不安地叫了一聲,“您沒事吧?”
凌淵猛地回神,將玉佩緊緊攥在掌心,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啞得厲害:“臣沒事,謝陛下?!?/p>
他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連告退的禮儀都忘了。
百官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為何會因為一枚玉佩失態(tài)。只有皇帝站在原地,看著凌淵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他想起蘇太傅曾偷偷對他說:“陛下,攝政王其實是個溫柔的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p>
溫柔嗎?
皇帝摸了摸下巴,看著空蕩蕩的殿門,突然覺得,或許蘇太傅說得對。
只是這份溫柔,太遲了。
凌淵幾乎是一路策馬回了王府。
他沖進書房,反手關(guān)上門,將所有侍從都擋在了外面。然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沿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將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掌心的鴛鴦佩,被他攥得滾燙。
玉是暖的,可他的心,比詔獄的地面還要冷。
他想起蘇沐送他潤肺膏時,紅著臉說“對嗓子好”;想起蘇沐替他處理箭傷時,手抖得厲害卻不肯停;想起蘇沐在梅林里,笑著將梅花插在他衣襟上;想起蘇沐飲下毒酒前,那雙亮得驚人卻又瞬間黯淡的眼睛……
一幕一幕,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過,每一幕都帶著刺骨的疼。
他一直以為,自己最想要的是權(quán)勢,是穩(wěn)固的江山,是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可現(xiàn)在才明白,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他想要的,只是那個穿著月白長衫的身影,在書房里替他研墨,在梅林里對他笑,在寒夜里,遞上一杯溫?zé)岬牟琛?/p>
他想要的,只是蘇沐活著。
哪怕付出一切,哪怕舍棄權(quán)勢,哪怕身敗名裂,他也想讓蘇沐活著。
【系統(tǒng)提示:第一卷情節(jié)已進入尾聲,裁決者請做好脫離準(zhǔn)備?!?/p>
冰冷的機械音再次響起,凌淵卻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頭。
脫離?
脫離這個世界,去下一個世界,再看著蘇沐以另一種方式死去嗎?
他做不到。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空蕩的書房,像是在對系統(tǒng),又像是在對自己嘶吼:“我不走!”
“我要留在這里!”
“這是我的懲罰,我認!但我要守著他的痕跡,守著這座城,守著……所有和他有關(guān)的東西!”
【系統(tǒng)警告:裁決者違抗指令,將受到懲罰?!?/p>
“隨便?!绷铚Y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絕望的笑,“只要能讓我留下,什么懲罰,我都受。”
他站起身,走到書案前,將那枚鴛鴦佩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的口袋里,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他沒說出口的愛意,有他永世難忘的悔恨,還有……蘇沐留給最后的溫度。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書案上那本攤開的《論語》上,落在蘇沐寫了一半的批注上,落在那盒剩下的梅花酥上。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只是那個總愛坐在對面,笑著說“凌淵你看這里”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凌淵伸出手,輕輕撫過書頁上蘇沐的字跡,指尖冰涼。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個世界留多久,也不知道系統(tǒng)會給他什么懲罰。
他只知道,只要還能呼吸一天,他就會守著這座城,守著這些舊物,守著對蘇沐的思念,直到生命的盡頭。
哪怕這座城只剩下回憶,哪怕這些舊物都蒙了塵,哪怕這份思念會將他凌遲。
因為這是他唯一能為蘇沐做的事了。
也是他對自己最殘忍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