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八年,清明。
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整夜,天剛亮時才歇了。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混著淡淡的草木清香,是春日獨有的味道。攝政王府的庭院里,那棵玉蘭樹終于開花了。
雪白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像堆云疊雪,在枝頭舒展著,被雨水洗得愈發(fā)潔凈。淡淡的香氣隨著風飄散開,鉆進書房的窗欞,拂過凌淵的鼻尖。
他坐在書案前,手里捏著一支狼毫筆,卻久久沒有落下。宣紙上只寫了兩個字——“沐安”,是蘇沐的字,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寄托思念的方式。
“王爺,玉蘭開了?!笔虖妮p手輕腳地走進來,手里捧著一個青瓷瓶,里面插著幾枝開得最盛的玉蘭花,“按您的吩咐,挑了最好的?!?/p>
凌淵抬眼看向那瓶玉蘭,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在晨光下閃著細碎的光。他想起去年此時,蘇沐也是這樣,捧著一瓶玉蘭花闖進書房,笑著說:“凌淵,你看,開得多好?!?/p>
那時的陽光正好,透過花瓣落在蘇沐的臉上,柔和得像一幅畫。他站在不遠處看著,覺得整個春天都落在了那抹笑里。
“送去玉泉山吧。”凌淵的聲音有些沙啞,目光重新落回宣紙上,“告訴周管家,讓他把花插在……蘇沐墳前?!?/p>
侍從應了聲“是”,捧著花瓶退了出去。書房里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凌淵一筆一劃地寫著“沐安”二字,寫了一張又一張。蘇沐的字跡清秀溫潤,他模仿了很久,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少了那份獨有的溫柔,少了那份藏在筆畫里的笑意。
寫到第五十七張時,他終于停了筆。指尖有些發(fā)麻,手腕也隱隱作痛,可心里的空洞卻絲毫沒有被填滿。
他想起蘇沐總說:“字如其人,心正則筆正?!蹦菚r他還笑蘇沐迂腐,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模仿不來。
就像蘇沐的溫柔,他學不來。
就像蘇沐的深情,他配不上。
凌淵將那些寫滿“沐安”的宣紙收攏,整齊地疊好,放進書案最底層的抽屜里。那里還放著蘇沐留下的《論語》注本,放著那枚刻著“平安”的鴛鴦佩,放著那盒早就硬了的梅花酥——所有和蘇沐有關的東西,他都像珍寶一樣收著,不敢碰,卻又忍不住時時翻看。
仿佛只要這些東西還在,蘇沐就還沒走遠。
“王爺,太子殿下求見?!笔虖脑俅芜M來稟報。
凌淵整理了一下衣襟,掩去眼底的情緒:“讓他進來。”
八歲的太子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蹦蹦跳跳地跑進來,手里還拿著一幅畫:“王叔,你看我畫的玉蘭!”
畫上是一棵歪歪扭扭的玉蘭樹,枝頭開著幾朵不成形的花,用色卻很鮮亮,透著孩子氣的認真。凌淵接過畫,指尖輕輕拂過紙面,心里涌上一股復雜的情緒。
這是蘇沐教太子畫的。
蘇沐總說,太子年紀小,該多些孩子氣,不必過早被朝堂的規(guī)矩束縛。他還親手教太子讀書、畫畫,帶著太子在御花園里放風箏,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耐心又溫柔。
“畫得很好?!绷铚Y的聲音放軟了些,將畫放在書案上,“比上次進步多了?!?/p>
太子得意地揚起小臉:“蘇太傅也說我進步快!他還說,等玉蘭花謝了,就教我畫牡丹呢……”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什么,小臉瞬間垮了下來,眼圈紅紅的,“可是蘇太傅……再也不會回來了?!?/p>
凌淵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他呼吸一滯。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太子的頭,動作有些生澀,卻帶著難得的溫柔:“蘇太傅雖然不在了,但他教你的東西,你要記在心里。好好讀書,好好學畫,做個好孩子,好不好?”
太子點點頭,吸了吸鼻子:“嗯!我會的!我還要像蘇太傅說的那樣,做個仁民愛物的君主,不讓王叔和蘇太傅失望?!?/p>
凌淵看著太子認真的小臉,眼眶有些發(fā)熱。他想起蘇沐臨終前,拼盡全力對他說:“保護好太子……”
他做到了。
太子很安全,也在健康長大。
可他失去了蘇沐。
這筆交易,太虧了。
“王叔,”太子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問,“你是不是很想蘇太傅?”
凌淵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像嘆息:“是。”
“我也很想他。”太子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凌淵的手背上,滾燙的,“我昨晚夢到他了,他還像以前那樣,笑著叫我‘殿下’,還給我?guī)Я斯鸹ǜ狻墒俏乙簧焓?,他就不見了?!?/p>
凌淵將太子輕輕攬進懷里,動作笨拙卻小心。他能感受到懷里小小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像只受驚的小鳥。他想起蘇沐以前也是這樣,在他受傷時,會笨拙地給他包扎;在他煩躁時,會安靜地陪在他身邊;在他冷時,會默默遞上一件披風。
原來被人依賴、被人需要的感覺,是這樣的。
溫暖,卻又帶著沉甸甸的責任。
“他沒走?!绷铚Y的聲音有些沙啞,輕輕拍著太子的背,“他就在我們身邊,看著我們呢?!?/p>
太子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問:“真的嗎?”
“真的?!绷铚Y看著窗外那棵玉蘭樹,目光溫柔得像一汪春水,“你看那玉蘭花,開得這么好,是蘇太傅在對我們笑呢?!?/p>
太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枝頭的玉蘭花在晨光下輕輕搖曳,真的像在笑一樣。他破涕為笑,用力點了點頭:“嗯!蘇太傅一定在看著我們!”
凌淵看著太子的笑臉,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他騙了太子。
蘇沐不在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些所謂的“在身邊”,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慰藉,是他用來支撐自己走下去的幻覺。
就像這滿院的玉蘭香,再濃,也留不住花期;再暖,也驅(qū)不散心底的寒。
傍晚時分,周管家從玉泉山回來了。
他渾身濕漉漉的,顯然是淋了雨,手里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小小的陶罐?!巴鯛敚彼麑⑻展捱f給凌淵,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這是老奴在太傅墳前挖的土,想著……或許王爺能留個念想。”
凌淵接過陶罐,入手沉甸甸的。泥土帶著雨后的濕潤和微涼,還混著幾片玉蘭花瓣的碎屑。他能想象出周管家跪在墳前,一點點將土裝進罐子里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緊了,疼得厲害。
“多謝。”凌淵的聲音有些沙啞,將陶罐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蘇沐的骨灰。
周管家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太傅生前總說,王爺是個好人,就是性子冷了點。他還說,等天下太平了,想跟王爺去江南看看……”
江南。
凌淵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起蘇沐不止一次提起過江南,說那里有“日出江花紅勝火”的絢爛,有“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溫柔,有“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風情。他說這話時,眼里閃著向往的光,像個憧憬遠方的孩子。
那時他總說“等忙完這陣”,卻沒想到,這一陣,就是永別。
“我會去的?!绷铚Y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聲音低沉而堅定,“等處理完京城的事,我就去江南。帶著他的玉佩,帶著這罐土,帶著……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p>
他要替蘇沐,去看那江南的春,去看那江南的水,去看那江南的花。
就當是……他們一起去的。
周管家的眼睛亮了起來,連連點頭:“好,好!太傅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凌淵沒有說話,只是將陶罐輕輕放在書案上,和那瓶玉蘭花并排擺著。泥土的氣息混著花香,在書房里彌漫開來,竟有種奇異的安寧。
他知道,這只是他的自我安慰。
蘇沐不在了,江南的春色再美,也失去了意義。
可他還是要去。
為了那個未完成的約定,為了那個永遠留在寒冬里的人。
夜深了,凌淵坐在書案前,看著那罐泥土和那瓶玉蘭花,久久沒有睡意。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落在書案上,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帶著清冷的溫柔。他想起蘇沐說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
那時他只當是戲言,現(xiàn)在才懂,這是人生常態(tài)。
只是輪到自己時,才知道有多痛。
凌淵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罐泥土,指尖的溫度仿佛能透過泥土,傳到蘇沐那里?!疤K沐,”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等我。”
“等我處理完這里的事,就去找你?!?/p>
“不管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p>
“到時候,我們就去江南,看你想看的花,走你想走的路,好不好?”
聲音消散在寂靜的夜里,沒有回音。
只有書案上的玉蘭花,在月光下輕輕搖曳,像是在無聲地應和。
凌淵知道,這只是他的幻覺。
可他愿意相信。
因為這是他在漫長而孤獨的歲月里,唯一能抓住的光了。
窗外的玉蘭花,還在靜靜地開著。
只是誰也不知道,這場盛大的花期過后,還會剩下些什么。
或許是滿地落英,或許是刻骨思念,或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