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風揉皺了湖面,初升的太陽將天空洇染成一片柔和的薔薇色。初露下意識去摸手機,指尖懸停半空又緩緩收回?!熬妥屵@一刻只屬于眼睛吧,”她望著波光輕聲呢喃,“或許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人正與我共享這片晨曦?!?/p>
鬧鐘驟響,幻境破碎。
兩個30寸的行李箱像兩座沉默的山巒橫亙眼前。初露咬緊下唇,雙手攥緊拉桿猛地發(fā)力—行李箱紋絲不動,反倒將她拽得一個趔趄?!霸趺催@么重啊……”她漲紅著臉喘息,額發(fā)被汗黏在鬢角,第無數次對著空氣許愿:“現在要是有個188肌肉男從天而降,我立刻嫁!”這荒誕的念頭是她獨自輾轉藝考路上的護身符,每當被重負壓垮脊梁,就用它撐起一口氣。社交恐懼早已將“求助”二字銹死在她喉間,狼狽成了最忠實的旅伴———除了發(fā)小銘月,無人見過她這副模樣。
單元門“咔噠”開啟,探出的腦袋和歪斜的行李箱同時跌進嵐鳳琳視線?!皟鹤樱 彼膊缴锨敖討?,箱體墜入手中的剎那肘關節(jié)猛地一沉,“裝石頭了?不是讓你到校再寄快遞嗎!”母女倆面頰都因用力漲得緋紅,初露心虛地蜷起手指:“快遞包好放玄關了….這些是必需品..”聲音越來越小,仿佛怕驚動箱子里那些不敢見光的“閨女”們——滿當當的玩偶、樂高與盲盒,若被發(fā)現定要招來雷霆。
“還有?!”嵐鳳琳的聲線陡然拔高,像琴弦猝然崩斷。這個十六歲離家打拼的女人,將商海沉浮磨出的鋒利帶回家里。她喚女兒
“兒子”
是執(zhí)拗地要將鋼筋鐵骨灌進她血脈—女人該頂天立地,而非攀附喬木而生。
引擎轟鳴中,母親的叮囑如密集的雨點砸向車窗:“學業(yè)為重!大學不是戀愛溫床!給教授留足好印象!假期去兼職!想想未來規(guī)劃!有事打我電話…或者找初文海!”
“初文海”三個字像冰錐刺進初露耳膜。余音倏然模糊,她指尖無意識摩挲手機屏幕。要不要告訴父親呢?那個在國安局用保密協(xié)議筑起高墻的男人,連微信都是高中才勉強加上。記憶里的父親是蒙著霜的雕像,敬畏與疏離早已凝成血緣的裂痕。
“跟你說話呢!”嵐鳳琳的斥責劈開沉默,“悶葫蘆似的,大學里誰買你的賬?”“知道了媽,”初露盯著窗外飛逝的樹影敷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社交——想到這個詞,胃部便泛起冰冷的痙攣。
高鐵站轉瞬即至。嵐鳳琳一路疾行一路叮嚀,眼眶不知何時已蓄滿水光。她猛扭頭假裝整理背包帶,初露卻已從車窗反光里窺見那抹紅。母女默契地維持著“看破不說破”的盔甲,將柔軟死死捂在鎧甲之下。
“就送到這兒吧,”初露搶先推開沉重的車門,“您回去慢點開。”聲音淬了晨風濕漉漉的哽咽。
嵐鳳琳僵立原地,只擠出一句:“到了報平安?!敝钡脚畠荷碛皼]入安檢通道,才終于泄出顫抖的低語:“……都長這么高了?!?/p>
一滴淚砸在水泥地上,洇開深灰的圓斑。
初露藏在安檢機后,目光如蛛絲黏著母親的背影。當那挺直的脊梁終于轉向出口,她才敢放任視線追過去—而此刻鏡中的自己,鼻尖與眼瞼已紅成一片晚霞。
京市,電影學院校門口。
九月的陽光帶著些許灼熱,灑在涌動的人潮上??諝饫飶浡麻_始的躁動和精心修飾的香水氣息。與周遭的明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獨自立在巨大校門陰影下的初露。她穿著一身款式極簡的灰白色運動套裝—寬松的闊腿長褲遮住了腳踝,同樣寬大的拉鏈外套包裹著纖細的上身,拉鏈嚴實地拉到了鎖骨下方。這身裝扮過于樸素,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隱形”意味,與校門口那些穿著色彩明艷的超短裙、小吊帶,妝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閃著光的女孩們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像是誤入了另一個世界的訪客。及腰的長發(fā)沒有打理,只是隨意地披散著,幾縷發(fā)絲被微風和汗水黏在素凈的側頰和脖頸上,透出一種未經雕琢的疲憊。她身邊立著兩個與她清瘦身形極不相稱的超大號行李箱,輪子沾著風塵仆仆的痕跡,其中一個的拉桿似乎還有點卡頓,被她無意識地用指尖反復撥弄著。這笨拙而沉重的行囊,更襯得她像一株被風吹得微微搖晃的、單薄的蘆葦。初露的目光掃過那些光鮮亮麗、充滿自信的身影,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卑感悄然爬上心頭,讓她下意識地想把外套拉得更緊些,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縮進那個安全的殼里。她微微低下了頭,視線落在自己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尖上。
然而,
當她再次抬起頭,望向那座承載了無數夢想與榮光的門庭
“京大電影學院”
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在陽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金屬光澤,穩(wěn)穩(wěn)地立于巍峨的門頭之上—她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這里是全國表演藝術的殿堂,是巨星與名導的搖籃,是無數人復讀數年、擠破頭顱也渴望踏入的圣地。而她,此刻就站在了它的面前。初露回神,臉上依舊是那副近乎冷漠的平靜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但若有人此刻能仔細凝視她的唇角,便會發(fā)現那里有一抹極淡、極淺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面上被陽光短暫吻過的一道微不可查的漣漪,稍縱即逝,卻泄露了她心底深處那點終于塵埃落定的、笨拙而真實的歡喜。
報道廳
報道廳里人聲鼎沸,空氣里混雜著青春的熱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競爭氣息。長長的報到臺后,坐著負責迎接新生的學長學姐們。他們個個笑容燦爛,聲音爽朗,動作利落,耐心地解答著各種問題,引導著方向。在初露眼中,他們仿佛自帶一層柔光濾鏡—每個人看過去都好像身上在發(fā)光,自信、從容、游刃有余,與這所星光熠熠的學府氣質完美契合。初露心里默默想著:
這大概就是電影學院獨有的“電影濾鏡”吧,把普通人也能照得光彩照人。
而這光芒,讓她覺得自己更像角落里那抹褪色的影子。
她拖著那兩個笨重的大箱子,像一葉逆流而上的小舟,艱難地穿過喧鬧的人群,慢慢挪向掛著“表演院系”標識的報到點。標識牌下,坐著一位熱情洋溢的師姐和一位陽光帥氣的師哥。師姐妝容精致,笑容極具感染力;師哥則坐姿挺拔,眼神明亮,兩人搭檔默契,正輕松地和前面的新生交談著。
越靠近,初露的心跳就越發(fā)擂鼓。社交、懼像無形的藤蔓纏繞上來,讓她喉嚨發(fā)緊,指尖冰涼。她下意識地用力捏緊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用這點微弱的刺痛感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終于輪到她時,她幾乎是屏著呼吸上前一步。
臉上迅速調整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唇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露出不多不少的牙齒,眼神努力聚焦在師姐臉上,但仔細看,那笑容的肌肉線條有些僵硬,眼神深處也缺乏溫度,更像是一張精心臨摹的面具。她開口,聲音比預想的要平穩(wěn)一些,但細聽能察覺一絲不易捕捉的緊繃:
“老師,您好,我叫初露,新生來報道?!闭f完這句話,兩人抬頭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又突然笑笑,初露正懵著,師姐先開口笑著說道:
“學妹,我們不是老師,是你的師姐師哥喲~”聽完這句話,初露的笑凝滯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臉突然變燙了。
“不好意思,師哥師姐?!背趼秾擂蔚男α诵Α?/p>
“沒事,初露是吧,你在表演一班,這是學生手冊和你的學生證,請拿好。”旁邊的師哥開口說道。初露沒有仔細看,只是聽著聲音很好聽,可能因為太過緊張和尷尬,所以想趕緊溜走。
“謝謝師哥,麻煩了?!陛p輕點頭,拿起學生證就開溜。走了一會兒發(fā)現根本不知道宿舍在哪里,因為她是個路癡,方向感極差,又完全看不懂學生手冊上的地圖,只能再折返回去。
“不好意思,師姐,打擾一下,我想問一下女生宿舍在哪呀?剛剛沒找到..”初露越說聲音越小,額頭已經出了一點細細碎碎的汗珠。
“沒事師妹,我?guī)闳グ?。慕曜,你幫我先給新生簽到,我送師妹過去宿舍,馬上回來,要是老師找我,你幫我說一下。”師姐笑著回應初露,又轉頭和慕曜交代了一下,初露聽到慕曜這個名字,才注意到這個師哥,原來不止聲音好聽,人也長的好看,心里想著不愧是電影學院啊!
“遵命~大師姐,真是辛苦您啦,我會堅守崗位的,要是老師問起來,我就說江翼師姐正在為了祖國的花朵做貢獻呢”這聲音帶著明顯的戲謔笑意,尾音上揚,輕飄飄地像羽毛搔過耳廓,與剛才那點正經勁兒判若兩人,透著一股子漫不經心的不著調。
這突如其來的插話瞬間打斷了初露的思緒。她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心里默默給聲音的主人貼了個標簽:“不像什么好人..0_o”
然而,
當她的目光落到說話者臉上時,這個印象立刻被打敗了一角—那個叫慕曜的師哥正笑著。他的笑容很特別,唇角勾起的弧度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痞氣,可那雙眼睛彎起來時,竟奇異地揉碎了那份輕佻,透出一種干凈又惑人的光彩,仿佛陽光穿透了薄霧,讓人一時移不開眼。他的嘴唇顏色極淺,是那種天然的、健康的粉,像初綻的櫻花瓣,潤澤飽滿,在燈光下仿佛自帶柔光,讓人無端覺得有些渴。視線往上,鼻梁的線條高挺得近乎凌厲,側面看去,那弧度流暢得簡直能讓人聯想到“在鼻梁上滑滑梯”這種荒誕又貼切的比喻。他的眼睛是整張臉上最具沖擊力的存在—明亮得驚人,瞳仁是深邃的墨色,眉骨生得極高,襯得眼窩異常深邃,看人時仿佛帶著天然的專注大、又像藏著點捉摸不透的心思。幾縷干凈利落的黑色碎發(fā)隨意地落在光潔的額前和英氣的眉峰上,非但不顯凌亂,反而添了幾分隨性的少年感。他的輪廓線條分明,下頜線清晰利落,整體氣質帶著一種冷峻的雕塑感,但奇異的是,眉宇間又隱約縈繞著一絲清雋的書卷氣,像是古畫卷里走出的貴公子,偏偏被塞進了一個帶著痞笑的現代殼子里,矛盾又和諧。初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冷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心頭猛地跳出個念頭:“天,他怎么能這么白?!像上好的冷玉,又像新雪?我要是能和他一樣白就好了!一白遮百丑,就不用每天費勁心思琢磨怎么美白、怎么防曬了!”這念頭太過強烈,以至于她無意識地、帶著點艷羨和自慚形穢的意味,“唉”地輕嘆了一聲。聲音雖輕,在嘈雜的背景音里卻格外清晰。初露猛地反應過來,瞬間漲紅了臉,趕緊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內心瘋狂捶打自己:
“太丟人了!太尷尬了!”而這聲嘆息恰好落入了慕曜耳中。他原本帶著笑意的明亮眼眸微微一凝,抬眼精準地捕捉到那個慌忙低頭、耳尖通紅的小師妹。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梁,心里嘀咕:
“嘖,話太多被嫌棄了?這小師妹脾氣還挺急?!?/p>
為了挽回點“師哥”的形象(或者說掩飾那點微妙的尷尬),他迅速收斂了臉上的戲謔笑容,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挺直了背脊,眼神也刻意放空了幾分,努力擺出一副生人勿近、高冷寡言的架勢,只是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泄露了他裝得并不太自然的事實。
學姐瞟了一眼慕曜,回頭對著初露說:
“走吧,學妹,師姐送你去宿舍^_^”
初露回神抬頭對江翼笑笑:
“謝謝師姐,麻煩您了,真的不好意思?!庇謱χ疥装刖狭藗€躬,轉身和師姐并排走了。
慕曜看到初露向他鞠躬,眼神愣了一下,又低頭笑笑,看向報道表上的名字,用沒人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初露,初露…晨光初露,日出有曜….”
好像是他高考的時候作文題目里的一句詩歌,沒來得及多想,就被后面來的新生打斷了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