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修仙的小狐貍,輪回做福星才能得道升仙。投胎這戶人家后,
我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好運。直到那天,一個道士指著我喊:“那孩子是福星轉(zhuǎn)世!
”村民紅著眼沖進來:“吃了她就能長生不老!”我縮在角落,看著他們撕碎爹娘。
青梅竹馬的顧昭突然擋在我面前:“誰準(zhǔn)你們動她?”他眼中金光流轉(zhuǎn),抬手間天雷滾滾。
后來我飛升成仙,在云階上遇見帝君。他含笑問我:“小狐貍,這一世我護你周全,
可愿與我共長生?”--------------------雨,總是下得悄無聲息,
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纏綿與濕冷,細細密密地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
籠住了青石板鋪就的小巷,也籠住了黛瓦粉墻的林家小院。院墻根下,
幾株老梅樹在料峭春寒里瑟縮著,枝頭卻已倔強地頂出些微嫩紅的苞芽,
像是不甘寂寞地點染著這一片灰蒙蒙的濕意。
就在這樣一個濕漉漉、仿佛連空氣都能擰出水來的清晨,一聲嘹亮得近乎尖銳的嬰兒啼哭,
驟然刺破了林家小院的寧靜?!吧?!夫人生了!是個姐兒!
”穩(wěn)婆帶著濃重水汽的驚喜呼喊從廂房里沖出來,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瞬間點燃了院中壓抑許久的焦灼。廊下,
一個穿著半舊青布棉袍的男人猛地從石階上彈了起來。林之煥,這間小院的主人,
一個屢試不第、靠替人抄書和經(jīng)營幾畝薄田勉強糊口的窮書生。
他平日里總是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僂著,沾滿泥點的褲腳還濕漉漉地貼在腿上,
顯是剛從外面冒雨奔回。雨水順著他額前散落的發(fā)絲滴下,砸在冰冷的石階上,
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水痕,他臉上混雜著雨水和汗水,嘴唇緊抿,
透出一種因長久等待而幾乎凝固的蒼白。那聲“姐兒”傳入耳中,他眼中先是茫然,
繼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猛地迸射出狂喜的光。他抬腳就要往廂房里沖,
動作快得幾乎帶倒了旁邊擱著的一個空陶盆?!芭猷?!”陶盆碎裂的聲音清脆地炸響。
“哎喲老爺!當(dāng)心!”旁邊的老仆林伯慌忙伸手去扶。林之煥卻渾然未覺,腳步只頓了一瞬,
人已像一陣風(fēng)似的卷到了緊閉的房門邊。他的手搭在門框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微微顫抖著,竟一時不敢推開那扇隔開了他全部期盼的門。門“吱呀”一聲從里面被拉開了。
穩(wěn)婆抱著一個用大紅襁褓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小襁褓,
臉上堆滿了討喜的笑褶子:“恭喜林老爺!弄瓦之喜!夫人平安,小姐也好著呢!
您聽聽這哭聲,多響亮!”那襁褓里的哭聲果然響亮,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
穿透雨幕,竟奇異地壓過了屋檐下淅淅瀝瀝的滴水聲。林之煥的目光瞬間被牢牢吸住,
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近乎虔誠地將那柔軟溫?zé)岬囊粓F接了過來。
襁褓里的小東西似乎感知到了父親的觸碰,哭聲奇跡般地減弱了,變成了小貓似的哼哼唧唧,
濕漉漉、黑葡萄般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茫然地“看”著這個被水汽籠罩的新世界。
林之煥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涂,仿佛被溫水浸泡過。他低下頭,
用自己的臉頰輕輕蹭了蹭女兒嬌嫩的小臉蛋。冰涼的雨水沾上嬰兒溫?zé)岬钠つw,
小家伙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驚了一下,小嘴一癟,眼看又要哭出來?!芭杜?,乖囡囡,
不哭不哭,爹爹在呢……”林之煥笨拙地顛著懷里的寶貝,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老爺,
快給姐兒起個名兒吧!”穩(wěn)婆在一旁笑著催促。林之煥抱著女兒,目光緩緩掃過小小的院落,
雨絲如簾,落在院角那幾株瘦弱的老梅樹上,落在墻根下頑強冒頭的幾簇青草上。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懷中女兒那粉嫩的小臉上,一個念頭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出來。
“就叫……‘福貍’。”他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林福貍。
不求大富大貴,唯愿我兒福氣綿長,平安康健,像那山野間機靈又好運的小貍貓一般,
自在快活?!薄案X??林福貍?”穩(wěn)婆咂摸著這名字,眼睛一亮,“好!這名字好!
聽著就吉利,接地氣,好養(yǎng)活!”林伯也在一旁笑著點頭:“小姐有福氣!
”林之煥抱著襁褓,只覺得連日來籠罩在頭頂?shù)?、因生計艱難和妻子難產(chǎn)而生的重重陰霾,
被懷中這個柔軟的小生命發(fā)出的微光,悄然驅(qū)散了些許。他抱著女兒,慢慢走回廊下,
望著檐外纏綿的春雨,低聲對著襁褓呢喃:“福貍,爹娘的福氣貍貓,
你可要好好的……”誰也沒有看見,襁褓里那個被喚作“福貍”的小嬰兒,
那雙懵懂的黑眼睛深處,
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與新生嬰兒絕不相符的、極淡的、近乎澄澈的金色流光,一閃即逝,
快得如同錯覺。仿佛一個沉睡了太久、剛剛被這塵世的啼哭喚醒的靈魂,帶著一絲了然,
一絲審視,一絲……對這“福貍”命名的微妙認同。林福貍的到來,
像一顆小小的、卻蘊含著奇異生機的種子,被輕輕投入了林家這口原本沉寂無波的水潭。
起初的變化細微得幾乎無人察覺。林之煥照例去鎮(zhèn)上書館交抄好的書卷,
書館那素來刻薄、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的老掌柜,
那天竟罕見地對著他抄得工整娟秀的字跡點了點頭,不僅痛快地結(jié)了工錢,
還額外多給了十幾個銅板,說是“字好,看著舒心”。林之煥捏著那多出來的銅板,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一時竟有些恍惚。這點小錢于富戶而言不值一提,但對他們家來說,
卻意味著能多買幾升米,給產(chǎn)后虛弱的妻子添點葷腥。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袖口,
又掂量了一下手中沉甸甸的銅錢,一絲久違的暖意悄然爬上心頭。更大的變化在一個月后。
一場連日的暴雨引發(fā)山洪,沖垮了鄰村好幾戶人家的土坯房,哀鴻遍野。
林家那幾間看著也搖搖欲墜的老房子,卻奇跡般地只是漏了點雨,墻根濕了一片,
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⒃陲L(fēng)雨中,連片瓦都沒掉下來。
林伯看著屋外肆虐的風(fēng)雨和屋內(nèi)只是洇濕的地面,一個勁兒地念叨:“祖宗保佑,
真是祖宗顯靈了!”林之煥看著在妻子懷里睡得香甜的女兒,
心中那點模糊的念頭似乎又清晰了幾分。待到林福貍周歲前后,
林家那幾畝位于洼地、往年總被水淹、收成少得可憐的薄田,竟一反常態(tài)地長勢喜人。
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腰,金黃一片,惹得路過的農(nóng)人嘖嘖稱奇,
紛紛打聽林家用了什么新法子。林之煥站在田埂上,望著這片豐饒的金黃,
再想想懷里咿咿呀呀、揪著他衣襟玩耍的女兒,一種近乎虔誠的篤信在他心底扎根?!案X偅?/p>
爹的小福星……”他常常抱著女兒,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林福貍?cè)龤q那年,
林家院角那株被蟲蛀得快死、幾年都不開花的老梅樹,在一個異常寒冷的冬末,
忽然抽出了密密匝匝的花苞。緊接著,一場早春的瑞雪過后,滿樹紅梅迎風(fēng)怒放,
開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馥郁的香氣幾乎彌漫了半條巷子。那灼灼的艷紅映著晶瑩的白雪,
成了那個蕭瑟初春里最耀眼的景致?!捌媪?!真是奇了!”鄰居們紛紛圍過來看熱鬧,
“林先生家這株老梅,怕不是成精了?
”林之煥抱著穿著大紅棉襖、扎著兩個小揪揪、粉雕玉琢般的女兒站在梅樹下。
小福貍仰著小臉,好奇地看著頭頂那片絢爛的紅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著梅花,
奶聲奶氣地叫:“花!紅紅!”“是啊,紅紅的花,都是給我們福貍開的?!绷种疅ㄐχ?,
眼角眉梢都洋溢著藏不住的暖意和驕傲。他越發(fā)確信,
是這個女兒給這個家?guī)砹嗽丛床粩嗟暮眠\。他給女兒起的名字,仿佛一句無心的箴言,
正被命運一點點印證。林家小院的日子,如同被一只無形而溫柔的手緩緩?fù)苿拥能囕啠?/p>
開始走上了一條雖不富足卻安穩(wěn)順?biāo)斓钠碌?。林之煥抄書的活計越來越多,報酬也漸有提升,
偶爾還能接到些富戶請去教導(dǎo)蒙童的散館。妻子柳氏的身子骨在精心調(diào)養(yǎng)下也好了起來,
臉上有了紅潤,手腳麻利地操持著家務(wù),還在屋后辟了一小塊菜地,種些時令蔬菜,
竟也長得格外水靈。院墻根下,林之煥新移栽的幾株荷花,在夏日里亭亭玉立,
粉白的花瓣搖曳生姿,連帶著院中那口小小的水缸里,
不知何時也游來了幾尾通體金紅的錦鯉,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擺尾。這一切的改變,
都圍繞著那個在院子里蹣跚學(xué)步、咯咯笑著的小小身影。鄰居們閑談時,
總會提起林家那個粉團似的“福貍”,言語間帶著幾分羨慕,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林家那丫頭,怕不是個小福星投胎來的?”“誰說不是呢!你看林家這日子,自打有了她,
一天比一天順當(dāng)!”“嘖嘖,老梅樹都開花了,那幾畝破田也出息了……邪門得很!
”“噓……小聲點,這話可不好亂說……”這些議論,或明或暗,如同春日里飄飛的柳絮,
或多或少地飄進了林家小院。林之煥和柳氏聽了,面上不顯,心底卻愈發(fā)珍視這個女兒。
林福貍就在這日漸安穩(wěn)、甚至開始有了些微歡聲笑語的家中,一天天長大。她眉眼生得極好,
繼承了母親的溫婉和父親的一點書卷氣,皮膚白皙,笑起來唇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
黑亮的眼眸像是浸潤了江南最清澈的泉水,靈動得驚人。她性子安靜,不哭不鬧,
尤其喜歡在午后,蜷在院中那棵開過奇跡之花的梅樹下,曬著暖融融的太陽,
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她濃密的睫毛上跳躍,
在她柔軟的發(fā)絲間流淌,為她周身籠上一層朦朧的光暈。這時,
總有一個穿著干凈藍布衫、比她高出半個頭的男孩,會輕手輕腳地湊過來。
他是隔壁顧家的獨子,顧昭。兩家比鄰而居,大人關(guān)系和睦,
兩個孩子幾乎是伴著彼此牙牙學(xué)語的聲音一起長大的。顧昭小心翼翼地挨著林福貍坐下,
盡量不驚擾她。他生得清秀,眉眼間帶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靜,
不像村里那些整日瘋跑撒野的皮小子。他手里拿著一卷書,書頁被翻得有些毛邊。
他看一會兒書,目光就會不由自主地飄向身旁熟睡的小女孩。她的睡顏恬靜,呼吸清淺,
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小白荷。顧昭看著看著,嘴角便不自覺地微微揚起,
一種莫名的安心感在心底彌漫開。他有時會伸出手指,
極其輕柔地拂開落在她臉頰上的一縷碎發(fā),動作小心得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的珍寶。偶爾,
林福貍會迷迷糊糊地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映入眼簾的便是顧昭專注的側(cè)臉。
她會揉揉眼睛,含混不清地喚一聲:“昭哥哥……”然后像只找到了暖源的小動物,
下意識地往他身邊又挨近一點,小腦袋靠在他并不寬厚的肩膀上,很快又沉入夢鄉(xiāng)。
顧昭的身體會瞬間繃緊一下,隨即又慢慢放松下來,任由她靠著。他放下書卷,
小小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些,仿佛要為她撐起一片安穩(wěn)的天空。
午后的陽光將兩個小小的影子拉長,重疊在一起,落在落滿細碎花瓣的青石板上,
無聲地訴說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靜謐時光。顧昭喜歡帶些小玩意兒給林福貍。
有時是一朵剛摘的、帶著晨露的野花,有時是幾顆用油紙包著的、甜甜的麥芽糖,
有時是一塊從河邊撿來的、有著奇異花紋的鵝卵石。林福貍總是歡喜地接過來,
眼睛彎成月牙兒,甜甜地道謝。七歲那年的盛夏,荷花開得最盛的時候,
顧昭拉著林福貍跑到屋后的小池塘邊。池塘里擠擠挨挨的都是碧綠的荷葉和粉白的花朵,
在烈日下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案X?,你看!
”顧昭指著池塘中央開得最大、最嬌艷的一朵荷花,眼睛亮晶晶的,“那朵最好看!
像不像你?”林福貍踮著腳尖看,小臉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用力點頭:“嗯!好看!
”顧昭看了看四周,又看看林福貍期待的眼神,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利落地脫了鞋襪,
挽起褲腿,露出半截小腿,試探著踩進池塘邊緣溫?zé)岬挠倌嗬铩!罢迅绺纾⌒模?/p>
”林福貍有些緊張地抓住他的衣角?!皼]事,水不深?!鳖櫿寻矒岬貙λπΓ?/p>
小心翼翼地往池塘中央那朵荷花挪去。淤泥吸著他的腳,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終于靠近了,
他屏住呼吸,伸手,輕輕折下那朵亭亭玉立的花莖,生怕弄傷了嬌嫩的花瓣。然后,
他舉著那支帶著水珠、清香四溢的荷花,深一腳淺一腳地趟回來?!敖o!
”他把荷花遞到林福貍面前,臉上帶著點泥點,笑容卻比頭頂?shù)年柟膺€要燦爛。
林福貍接過那支荷花,小心翼翼地捧著,湊近鼻子深深嗅了一下,眉眼都笑開了花:“好香!
謝謝昭哥哥!”她低頭看著手中嬌艷欲滴的花朵,又看看顧昭沾著泥巴的腳和小腿,
心里像是被這荷花的香氣填滿了,又甜又暖。顧昭看著她歡喜的樣子,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樣。
他彎腰在水邊洗凈了手腳,穿上鞋襪,拉起林福貍的手:“走,回家找個瓶子插起來,
能香好幾天呢!”兩個孩子手拉著手,踏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青石板路往回走。
林福貍寶貝似的捧著那支荷花,顧昭不時側(cè)頭看她一眼,
兩人的笑聲在寂靜的午后巷子里格外清脆。又過了兩年,
顧昭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塊奇特的石頭。那石頭只有拇指指甲蓋大小,
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橘紅色,像是凝固的火焰,在陽光下仿佛有光華在內(nèi)部流轉(zhuǎn),
摸上去竟帶著一絲暖意。“給,福貍?!彼咽^塞到林福貍手里,“這叫火玉,
我爹說是在很遠的山里找到的,戴著能暖身子。
”林福貍新奇地捧著那塊小小的、溫暖的石頭,覺得它比最漂亮的貝殼還要好看?!罢媾停?/p>
”她驚嘆道,愛不釋手地翻來覆去地看?!跋矚g就收著?!鳖櫿芽粗辆ЬУ难劬?,
語氣認真,“以后……以后要是冷了,就握著它?!辈恢獮楹?,他說這話時,
耳根悄悄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林福貍用力點頭,小臉滿是鄭重。
她找了一根結(jié)實的紅繩,笨拙地將火玉穿孔系好,然后珍而重之地掛在了自己細細的脖頸上。
那枚小小的火玉,緊貼著她溫?zé)岬募∧w,像一個小小的、只屬于她的暖爐,
也像一個無聲的承諾,熨帖著她的心口。日子就在這平淡而溫暖的溪流中潺潺向前。
林福貍十歲生辰剛過,一場毫無征兆的寒潮席卷了整個江南。那年的冬天來得又早又猛,
仿佛一夜之間,凜冽的北風(fēng)就刮走了深秋最后一點暖意,天空是沉甸甸的鉛灰色,
壓得人喘不過氣。先是霜凍,凍死了田里剛抽苗的越冬作物,
接著便是連綿不斷的、夾雜著冰粒子的冷雨,一下就是月余。河水暴漲,
渾濁的泥水漫過堤岸,沖垮了低洼處的房屋。林家所在的巷子地勢稍高,雖未被水淹,
但濕冷的寒氣無孔不入,像無數(shù)冰冷的針,扎進骨頭縫里。柴火成了最金貴的東西,
價格飛漲,還常常有價無市。許多人家的灶膛一天只能生一次火,勉強煮點稀粥果腹。
陰冷的屋子里,呵氣成霜,墻壁上凝結(jié)著水珠,濕漉漉的,寒意直往骨髓里鉆。
饑寒交迫之下,咳嗽聲開始在街巷間此起彼伏地響起,如同垂死之人的嗚咽,
漸漸連成一片絕望的哀歌。瘟疫的陰影,如同濃重的墨汁,在冰冷的空氣里迅速洇染開來。
先是老人和孩子扛不住,高燒不退,咳得撕心裂肺,繼而身體強壯的漢子也倒下了。
缺醫(yī)少藥,加上持續(xù)的陰冷潮濕,讓這場時疫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吞噬著人們的生命。
絕望的氣息籠罩著整個村鎮(zhèn),連哭聲都變得微弱而麻木。林家小院也未能幸免。
林伯第一個病倒了,老人家本就體弱,在濕冷的廂房里躺了幾天,咳嗽聲一天比一天微弱。
柳氏強撐著照顧一家老小,很快也被傳染,發(fā)起高燒,臉頰燒得通紅,
咳得蜷縮在冰冷的被褥里瑟瑟發(fā)抖。林之煥心急如焚,冒雨出去尋醫(yī)問藥,
但鎮(zhèn)上的藥鋪早已被搶購一空,僅存的幾個郎中也被病患圍得水泄不通,他奔波數(shù)日,
兩手空空,只帶回一身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絕望。小小的林福貍縮在自己冰冷的小床上,
裹緊了單薄的被子,牙齒凍得咯咯作響。屋外是凄風(fēng)苦雨,
屋內(nèi)是父母壓抑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寒氣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
那枚貼身戴著的火玉,此刻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暖意,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堅硬,
硌著她的心口。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和寒冷,
仿佛生命的熱度正在被這無邊的陰冷和絕望一點點抽走。她閉上眼,意識有些模糊?;秀遍g,
她似乎看到自己小小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艱難地掙扎、搏動,
像一盞在狂風(fēng)中拼命想要維持光亮的微弱燭火。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帶著一種奇異的熟悉感——那是屬于輪回的沉重,是每一次試圖以福星之力扭轉(zhuǎn)人間疾苦時,
所必須背負的反噬。福澤并非無源之水,每一次饋贈,都需要代價。只是這一次,
這代價來得如此洶涌,如此冰冷,幾乎要將她這小小的凡塵軀殼徹底凍結(jié)、碾碎。
就在她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深淵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了。一股凜冽的寒氣涌入,
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帶著室外濕冷氣息卻異常堅定的身影。是顧昭。
他穿著一件半舊的夾襖,肩頭被雨水打濕了一片深色。
他手里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裹了好幾層的瓦罐,小臉凍得發(fā)青,嘴唇卻抿得緊緊的。
他快步走到林福貍的床邊,將瓦罐放在冰冷的地上,迅速解開油布。
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郁姜味的白汽瞬間彌漫開來,驅(qū)散了床邊一小片刺骨的寒意?!案X偅?/p>
福貍?”顧昭的聲音有些急促,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
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林福貍冰涼的臉頰。林福貍被這觸碰和那熟悉的聲音喚回了一絲神智,
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顧昭寫滿擔(dān)憂的臉龐。
“昭……哥哥……”她的聲音微弱得像小貓?!翱?,喝點熱的。”顧昭小心翼翼地端起瓦罐,
里面是黃澄澄的姜湯,上面還飄著幾粒珍貴的枸杞。他拿起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
舀了大半碗,又湊到嘴邊仔細吹了吹,這才遞到林福貍唇邊,“小心燙。
”一股帶著辛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瞬間點燃了冰冷的胃腹,
那久違的暖意絲絲縷縷地向四肢百骸蔓延開去。林福貍貪婪地小口啜飲著,
凍僵的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熱量而微微顫抖起來,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點血色。
“我娘熬的,加了老姜和紅糖,還有……一點參須?!鳖櫿训吐暯忉屩?,看著她喝下,
緊蹙的眉頭才稍稍松開一點,“家里就剩這點參須了,我娘說……給你?!彼穆曇艉茌p,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林福貍喝了大半碗,身上終于有了點力氣。
她看著顧昭凍得發(fā)青的臉頰和濕漉漉的肩頭,又看看瓦罐里剩下的姜湯,
輕輕推了推碗:“給……給爹娘和林伯……”顧昭點點頭,沒說什么,
端起瓦罐走向林之煥和柳氏的房間。他小心地喂柳氏喝了點,又扶起咳得說不出話的林之煥,
讓他也喝下一些溫?zé)岬臏?。最后,他走到林伯的床邊?/p>
將僅剩的一點底子喂給了氣息奄奄的老人。做完這一切,顧昭回到林福貍的小床邊,
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拉過一張小凳坐下,默默守著。屋外的風(fēng)雨依舊凄厲,
拍打著窗欞。屋內(nèi),藥味、病氣、濕冷依舊濃重。然而,因為那罐滾燙的姜湯,
因為少年沉默卻固執(zhí)的守護,這冰冷絕望的囚籠里,仿佛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透進了一絲微弱卻無比珍貴的光亮和暖意。林福貍蜷縮在被子里,
感受著身體里緩緩復(fù)蘇的暖流,看著坐在陰影里、脊背挺直的顧昭,喉嚨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她悄悄伸出手,隔著薄薄的衣衫,緊緊握住了胸前那枚冰冷的火玉,
仿佛要從中汲取一點支撐下去的力量。那場漫長而酷烈的寒冬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在人們?yōu)l臨崩潰的邊緣,悄然退去。冰消雪融,久違的陽光重新普照大地,
帶著劫后余生的暖意。瘟疫如同退潮般漸漸平息,留下的是滿目瘡痍和深埋心底的傷痛。
林家僥幸熬了過來,林伯終究沒能挺住,在一個清晨無聲無息地去了。
柳氏和林之煥大病初愈,身體虛弱得像被抽掉了筋骨,需要長時間的將養(yǎng)。
林福貍也瘦了一圈,原本帶著嬰兒肥的小臉尖尖的,襯得那雙眼睛更大更黑,只是眼底深處,
似乎沉淀下了一些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更為沉重的東西。然而,
寒潮和瘟疫帶走的不僅僅是生命和健康,更是這方土地殘存的生機。田地被凍壞、泡爛,
錯過了春耕。糧倉早已空空如也,市面上糧價飛漲,斗米千錢,且一日數(shù)變。饑餓,
比寒冬和瘟疫更猙獰的幽靈,開始在剛剛喘過氣來的村鎮(zhèn)上空徘徊。
絕望的氣息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因為饑餓的逼近而變得更加尖銳和狂躁。
人們眼中不再是麻木,而是閃爍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餓狼般的綠光。
就在這人心浮動、戾氣滋生的當(dāng)口,一輛裝飾頗為華貴的青篷馬車,碾過泥濘不堪的道路,
吱吱呀呀地駛進了這個破敗的鎮(zhèn)子。馬車最終停在了鎮(zhèn)上唯一還算體面的客棧門口。
車簾掀開,一個身著藏青色道袍、手持拂塵的中年道士走了下來。這道士面容清癯,
三綹長須,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他自稱“玄機子”,云游四方,路過此地。他一下車,
便皺著眉打量四周的凋敝景象,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詞:“怪哉,此地煞氣沖天,
怨念凝結(jié),卻隱隱有一線吉光潛藏……福禍相依,吉兇同源……莫非有異數(shù)在此?
”玄機子開始在鎮(zhèn)上盤桓,一邊假意為困苦的鄉(xiāng)民“義診”,發(fā)放些粗劣的符水,
一邊用他那雙看似溫和、實則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每一個人,
探聽著每一處角落的傳聞。他的目光,最終鎖定了林家所在的那條巷子,
鎖定了那個在災(zāi)厄中似乎總能保有一線生機的林家小院。
瘟疫中熬了過來……這些早已在鎮(zhèn)民口中咀嚼過無數(shù)遍、在絕望中被賦予了神秘色彩的故事,
如同最甜美的誘餌,精準(zhǔn)地落入了玄機子布下的網(wǎng)中。經(jīng)過幾日的暗中查訪和觀察,
玄機子眼中的疑慮終于化作了貪婪的篤定。他袖中暗藏的一枚古舊羅盤,在靠近林家小院時,
指針曾劇烈地跳動過,指向林福貍的方向時,更是散發(fā)出微弱的、常人難以察覺的毫光。
時機到了。這一日,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飽了水的破布。
玄機子選在鎮(zhèn)口最熱鬧(雖然這熱鬧也只剩下饑餓的喧囂)的時辰,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
猛地一甩拂塵,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銅鑼,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無量天尊!
諸位鄉(xiāng)親父老,請聽貧道一言!”他這一聲蘊含了內(nèi)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立刻吸引了所有惶惶不安的目光。人群慢慢圍攏過來,
一張張枯黃、浮腫的臉上寫滿了麻木、痛苦和一絲病態(tài)的希冀。玄機子目光如電,掃過人群,
最終遙遙指向林家小院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煽動人心的蠱惑:“貧道云游至此,
觀此地氣運,已是死水一潭,煞氣纏身!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饑!此乃天罰!
非人力所能挽回!”他頓了頓,滿意地看到眾人臉上瞬間被絕望覆蓋。緊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
聲音變得神秘而亢奮:“然!天道無情,卻總留一線生機!貧道夜觀天象,詳推命理,
終于發(fā)現(xiàn)這絕境之中的唯一變數(shù)!那生機,那吉光,
那能解此方天地厄難、能救萬千生靈于水火的關(guān)鍵,就在我們身邊!”他猛地抬手,
食指如利劍般,精準(zhǔn)地刺破空氣,
指向林家小院深處那個隱約可見的、在院子里安靜整理干菜的纖細身影——林福貍!
“就是她!林家那個小丫頭,林福貍!”人群一片死寂,隨即爆發(fā)出巨大的騷動。
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貪婪、狂熱、難以置信,
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渾然不覺危險降臨的女孩身上。玄機子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熱:“此女非是凡人!她是福星臨凡!是上蒼賜予此地的活命之機!
她身負無上福澤,乃是奪天地造化而生!她的血肉,蘊藏著長生不老的秘藥!她的精魂,
能驅(qū)散一切災(zāi)厄病痛!”他猛地張開雙臂,對著天空,
如同最癲狂的信徒發(fā)出最蠱惑人心的嘶喊:“吃了她!只要飲其血,啖其肉!
不僅能立解饑饉,更能祛病延年,長生不老!此乃此方天地唯一的生路!
是上蒼賜下的活命金丹!”“轟——!”最后那句“吃了她!長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