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孟軻,一名儒者。在公孫丑死前,我的人生,如同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平緩而篤定。
我的家鄉(xiāng)鄒國,雖是小國,卻是我心中的禮樂之邦。我在城外的杏林里,筑起草堂,聚徒講學(xué)。我告訴我的弟子們,人性之善,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是自然而然的本性。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這“四端”,是上天賦予我們每個人,區(qū)別于禽獸的、最寶貴的種子。
而君主的責(zé)任,就是用“仁政”的雨露,去澆灌這些種子,讓它們在每個人的心中,長成參天大樹。到那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天下大同,這并非先師孔子的空想,而是可以實現(xiàn)的人間盛景。
我的弟子們,大多是些出身貧寒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睛里,閃爍著對知識的渴望和對理想的赤誠。其中,公孫丑,尤其聰慧。他總能在我話音剛落時,便舉一反三,提出最核心的問題。他會問:“老師,若君王不肯行仁政,我等儒生,又該如何?”
我視他如己出,常常與他辯論至深夜。我告訴他,君有不善,臣可諫之;反復(fù)諫之而不聽,則可易位。這種在當時聽來“大逆不道”的話,只有他,能領(lǐng)會我話中那份“民為貴,君為輕”的深意。
我以為,歲月會長久地,停留在這樣的光景里。我們師徒,會在這小小的鄒國,著書立說,教化一方。我們會像一盞燈,燈光雖弱,卻能吸引來更多的飛蛾,最終,匯成燎原的火炬。
但我錯了。我錯得離譜。
我忘了,這是一個用劍與血書寫規(guī)則的時代。燈火,在狂風(fēng)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擊。
那一年,強大的齊國,像一頭打盹醒來的猛虎,伸了一個懶腰,隨意地,想“開拓”一下自己的疆土。戰(zhàn)火,就這么毫無征兆地,燒到了我們與世無爭的鄒國。
那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zhàn)爭,而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齊國的虎狼之師,踏過我們的田野,焚燒我們的村莊。鄒國的軍隊,一觸即潰。
消息傳來時,我正帶著弟子們,在書院里搶救那些浸了水的竹簡。那些竹簡上,刻著先師的《論語》,刻著我們師徒日夜探討的心血。
公孫丑,我的丑兒,他像瘋了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沖進那即將坍塌的藏書室,抱出一捆又一捆的竹簡。
“老師!快走!”他對我嘶吼著,臉上滿是煙灰和汗水。
我拉住他:“夠了!丑兒!竹簡沒了可以再刻,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不行!”他甩開我的手,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這些是‘道’啊!老師!‘道’不能斷!”
說完,他又一次,沖了進去。
也就在這時,一隊齊國的亂兵,沖進了書院。他們見人就砍,見東西就搶。
我眼睜睜地看著,一支冰冷的、淬著寒光的箭矢,從遠處呼嘯而來,正中剛剛抱著一捆竹簡,沖出藏書室的公孫丑。
那支箭,從他的后心,穿透了前胸。
他踉蹌了幾步,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箭頭,又看了看懷里散落的竹簡。
他沒有倒下。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跪倒在地,雙手,依舊死死地,攥著那卷已經(jīng)沾滿他鮮血的竹簡。
我沖過去,抱住他。
他看著我,嘴里涌出大股大股的鮮血,想說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低頭,看見了他手里那卷竹簡。上面用篆文,清晰地刻著一行字: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他的眼睛,慢慢地,失去了神采。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心中的某樣?xùn)|西,也跟著他一起,死了。
我抱著他冰冷的尸體,坐在那片被鮮血和戰(zhàn)火染紅的廢墟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沒有哭。
我只是,用最干凈的白布,將他擦拭干凈,然后,把他手里那卷竹簡,放在了他的懷中。
我告訴剩下的弟子們:“看好書院。等我回來。”
我背起公孫丑的尸骨,一個人,一匹馬,向著齊國的都城,臨淄,走去。
那個死在劍下的“仁”,將成為我一生的引路碑。
我要去問問那個高高在上的王,他所謂的“霸業(yè)”,究竟要用多少無辜者的鮮血,來澆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