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第一站,是魏國。
當時的魏國,在經歷了百年的輝煌之后,雖然已顯疲態(tài),但依然是中原地區(qū),不可小覷的強國。它的國都大梁,商賈云集,市井繁華,城墻高厚,兵甲犀利。
而它的君主,梁惠王,是一個在位時間極長,充滿了實用主義精神的君主。他的一生,都在為了魏國的強大而奔波,與齊國、秦國、楚國等強敵,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戰(zhàn)爭和外交博弈。
這是一個,務實到骨子里的君王。
我知道,要說服他,比說服那個沉迷于享樂的齊宣王,要難得多。
我們抵達大梁城時,已是深秋。
蕭瑟的秋風,卷起漫天黃葉,像是在預示著我此行的結果。
通過層層引薦,我終于得到了面見梁惠王的機會。
與齊王宮殿的奢華不同,梁惠王的宮殿,顯得樸素而壓抑。殿內的侍衛(wèi),個個目光銳利,身上帶著一股子沙場上才有的肅殺之氣。
梁惠王,也比我想象中,要蒼老許多。他的頭發(fā)已經半白,臉上刻滿了歲月和憂慮的痕跡。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好奇,也沒有輕蔑,只有一種生意人般的精明和審視。
他沒有跟我客套,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單刀直入,像一把鋒利的匕首。
“叟,”他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看著須發(fā)皆已有些斑白的我,“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老人家,您千里迢迢地跑來,是不是有什么,能對我的國家,帶來“利益”的好主意???
“利”。
他把這個字,咬得特別重。
我心中一沉。我知道,這是此行最關鍵的考驗。我與他之間的第一次交鋒,就建立在了這個“利”字上。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
我只是,對著他,深深一拜。
然后,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用一種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語氣,反問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p>
大王您,為什么要開口就談“利”呢?我這里,只有“仁義”二字。
梁惠王皺起了眉頭,顯然,我的回答,讓他很不滿意。
我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繼續(xù)說道:“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p>
“如果大王您,只想著如何讓國家獲利;您手下的大夫們,只想著如何讓自己的家族獲利;天下的百姓,只想著如何讓自己個人獲利。那么,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只為了一個‘利’字而互相爭奪,這個國家,就危險了?!?/p>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這都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利’,還不夠多?!?/p>
“王如亦為利,則群臣亦為利,百姓亦為利。利之所在,則臣可弒君,子可弒父。此乃取亂之道,非強國之本?!?/p>
我頓了頓,看著他那張陰晴不定的臉,拋出了我的核心論點。
“大王若行仁義,則國中之人,皆知孝悌忠信。百姓愛戴您,如同愛戴自己的父母。鄰國畏懼您,不是畏懼您的兵甲,而是畏懼您身后的億萬民心?!?/p>
“到那時,您不必追求‘利’,而天下最大的‘利’——民心,早已歸您所有。這,才是萬世不移的、真正的強國之本?。 ?/p>
我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
我用盡了我畢生的學識,所有的辯才,試圖讓他明白,“仁義”與“利益”,并非對立。真正的“仁義”,才是最大的“利”。
梁惠王,靜靜地聽我說完。
他沒有像齊宣王那樣嘲笑我,也沒有像那些策士一樣,與我激烈辯論。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先生之言,太過迂闊了?!彼f,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和失望,“遠水,解不了近渴。寡人現(xiàn)在要的,是如何在明年,打敗秦國的軍隊;是如何在三年內,讓國庫,比現(xiàn)在充盈一倍?!?/p>
“至于先生所說的‘民心’,”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acts的悲哀,“太慢了。寡人,等不起了?!?/p>
說完,他揮了揮手,示意我退下。
我站在大殿中央,看著他那蒼老而固執(zhí)的背影,心里一片冰涼。
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就像一場雞同鴨講的對話。
他要的是“術”,是立竿見影的藥方。
而我給的,是“道”,是需要漫長時間,才能調理好身體的滋養(yǎng)品。
我們都沒有錯。
錯的,是這個,只求速勝,不問長遠的,功利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