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三天。
我依舊扮演著瘋子的角色,甚至比以前更加瘋癲,以此來麻痹龐涓最后的警惕。
而我的內心,則在進行著一場緊張到窒息的推演。
逃亡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可能發(fā)生的意外,都在我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龐涓府的后門,守衛(wèi)并不森嚴。因為那里,只用來進出一些最低等的下人,和處理府中的垃圾、泔水。
每天子時,都會有一輛固定的馬車,來將一天積攢的泔水運出城外。
那輛車,就是我的諾亞方舟。
約定的那晚,月黑風高。
我用攢了數日的布條,將我的雙手和上身,緊緊地纏繞起來,防止在顛簸中受傷。
我不敢奢望能有人來背我,或者扶我。我唯一的依靠,只有我的雙臂。
我必須靠著雙臂的力量,拖動我這具殘破的身體,爬過半個將軍府,到達后門。
子時將至。
我聽著更夫的梆子聲,算準了時間。
我用盡全身力氣,撞開了我那間破屋的木門。
然后,我伏在地上,像一條蛇,像一只壁虎,開始了這場沉默而偉大的遠征。
冰冷的地面,磨破了我的手肘和胸膛。
每一寸的移動,都牽動著我雙腿那早已愈合、卻時常在陰雨天隱隱作痛的傷口。
我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咬著牙,將所有的痛楚,都咽進肚子里。
從我的院落,到后門,不過短短數百步的距離。
我卻仿佛爬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終于,我看到了后門那昏黃的燈籠。
也聽到了那輛熟悉的、散發(fā)著惡臭的p泔水車的車輪聲。
車夫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與守門的衛(wèi)兵,顯然是老相識了。
“老王頭,又來啦?!?/p>
“是啊,辛苦軍爺了?!?/p>
他們熟絡地聊著天,衛(wèi)兵甚至沒有檢查,就揮揮手,讓馬車進了后院。
我躲在假山的陰影里,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淳于髡,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只見那老車夫,將一個個巨大的泔水桶,吃力地搬上馬車。
在搬最后一個桶的時候,他“不小心”腳下一滑,將半桶泔水,都灑在了地上。
“哎喲!”他叫喚著,一屁股坐在地上。
守門的衛(wèi)兵嫌惡地捏著鼻子,罵罵咧咧地走過來:“你個老東西,毛手毛腳的!”
就在衛(wèi)兵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老車夫身上的那一瞬間。
一個黑影,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從馬車的另一側,翻了下來。
他徑直向我走來。
是淳于髡身邊的一位親信,我曾在宴會上見過他。
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向我做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
然后,他背起我,用最快的速度,將我安置在了馬車最內側的一個空木桶里。
他用一塊厚厚的、同樣散發(fā)著惡臭的油布,蓋住了桶口。
“委屈先生了。”他低聲說了一句,便迅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蜷縮在狹小的木桶里,周圍是令人作嘔的氣味。
但我心中,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很快,老車夫在衛(wèi)兵的咒罵聲中,重新上了車,駕著馬車,緩緩地向后門駛去。
“快滾快滾!臭死了!”衛(wèi)兵不耐煩地揮著手。
馬車,駛出了將軍府。
駛上了大梁城的街道。
駛向了那座高大、厚重的城門。
出城的時候,我們遇到了盤查。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停下!車上運的什么?”
“回軍爺,是……是將軍府的泔水?!崩宪嚪虻穆曇?,帶著一絲顫抖。
一個士兵,拿著長矛,走了過來。
他用長矛,隨意地在車上的木桶上,敲了敲。
當!當!
當他敲到我所在的那個木桶時,我的呼吸,幾乎停止。
“這個桶怎么是蓋著的?”士兵起了疑心。
“回……回軍爺,”老車夫急中生智,說道,“這個桶,漏了。灑了一車,臭得不行,小的就拿布給蓋上了。”
那士兵嫌惡地,用矛尖,挑開了油布的一角。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各種食物腐敗的惡臭,瞬間涌了出來。
“操!真他娘的臭!”
士兵罵了一句,立刻捂著鼻子,后退了好幾步。
“滾滾滾!趕緊滾!”
馬車,終于駛出了大梁城。
當那股屬于鄉(xiāng)野的、混合著泥土與青草氣息的自由空氣,從油布的縫隙里鉆進來時,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我逃出來了。
我從那個埋葬了我所有青春、尊嚴和情誼的地獄里,逃出來了。
龐涓,我的好師兄。
我們的棋局,已經重新開盤。
這一次,執(zhí)棋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