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召開一次西岐最高級別的朝會。
參與者,是跟隨父親打下這片基業(yè)的所有元老重臣,以及西岐宗室的核心成員。
我需要聽聽他們的聲音。
伐紂,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整個西岐的命運(yùn)抉擇。
朝會的地點(diǎn),設(shè)在父親平日議事的靈臺。
那是一個半露天的祭臺,據(jù)說能上達(dá)天聽。父親曾在這里,觀星象,演八卦,為西岐定下了無數(shù)安邦興國的大策。
我坐在父親曾經(jīng)的位置上,看著下方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們是我的叔伯,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此刻,他們看著我,眼神里有尊敬,有期盼,但更多的是審視。
他們在看,我這個新任的西伯侯,是否配得上這個位置,是否能帶領(lǐng)西岐,走向一個新的高度。
我清了清嗓子,將那個盤旋在心頭的問題,以一種最委婉、最試探的方式,拋了出來。
“諸位公卿,如今朝歌無道,天子失德,以致天怒人怨,四海離心。我西岐,坐擁岐山之地,帶甲十萬,又有先父仁德之政為基,不知……對這天下大勢,有何高見?”
我沒有說“反”。
這個字,太重,我不敢輕易說出口。
但我相信,他們都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大殿之內(nèi),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我看到那些平日里高談闊論的叔伯們,此刻都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瞬間都成了啞巴。
我那幾位同樣封有爵位的宗室兄弟,也都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我明白了。
他們和我一樣,心中都有一座名為“商”的泰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終于,德高望重的上大夫散宜生,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是我父親最信任的文臣。
“君侯,”他躬身行禮,聲音蒼老,“天子雖失德,然商朝氣數(shù)未盡。我西岐,當(dāng)務(wù)之急,是修明政治,發(fā)展農(nóng)商,增強(qiáng)國力,繼續(xù)行先君之仁政,以待天時。”
又是“以待天時”。
這是一個最安全,也最無用的答案。
“散宜生大人說得是。”另一位重臣南宮適立刻附和,“我西岐能有今日,全賴先君‘事殷’恭敬,從未有過二心。如今君侯新立,更應(yīng)以穩(wěn)固為上,切不可行差踏錯,將西岐陷于萬劫不復(fù)之地??!”
他的話,說得更直白了。
“事殷恭敬”四個字,像是在提醒我,也像是在警告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個臣子的身份。
我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下沉。
我環(huán)視四周,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贊同。
他們不敢反。
或者說,他們連想,都不敢想。
在他們心里,忠于商朝,是為臣之本分。挑戰(zhàn)天子,是萬死不赦的謀逆。
父親的“仁德”,在他們看來,是守成之策,而不是進(jìn)取之劍。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角落里那個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老人身上。
姜子牙。
他仿佛置身事外,對殿上的爭論,充耳不聞。
“軍師,”我開口叫他,“您,有何高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姜子牙緩緩地睜開眼,那雙眼睛,渾濁得像古井,卻又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那些大臣。
他抬頭,望著靈臺之上那片虛無的天空,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diào),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君侯可知,渭水之魚,何時最肥?”
滿朝嘩然。
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
在這種決定西岐命運(yùn)的時刻,他竟然在問,什么時候的魚最肥?
我愣住了,卻從他這句話里,品出了一絲別的味道。
“還請軍師賜教?!?/p>
“春日水暖,魚產(chǎn)卵,瘦。夏日炎炎,魚藏深,少?!苯友谰従徴f道,“唯有秋風(fēng)起,百草枯,魚知冬日將至,為存活,必瘋狂覓食,囤積膏脂。此時之魚,最為肥美,也最易上鉤?!?/p>
他說完,對我深鞠一躬。
“老臣,無高見。只想提醒君侯,釣魚,需要耐心。”
然后,他便退回角落,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明白了。
他在用釣魚,來比喻伐紂。
他在告訴我,時機(jī)未到。商朝這條“大魚”,雖然已經(jīng)昏聵,但還沒有到最“肥美”的時候。強(qiáng)行下鉤,只會竿斷線折。
他和其他人一樣,主張“等”。
但他的“等”,不是散宜生他們那種,因?yàn)榭謶侄桓易鳛榈南麡O等待。
而是一種,屬于頂級獵人的、充滿了智慧和殺機(jī)的、積極的等待。
他在等一個,足以讓商朝這條大魚,自己跳上岸的機(jī)會。
這次朝會,讓我徹底看清了現(xiàn)實(shí)。
在西岐,真正想“反”的,或許只有我一個。而我的這份“反意”,還充滿了猶豫和不確定。
滿朝文武,無一人,是我真正的同盟。
我像一個孤獨(dú)的走鋼絲的人,腳下是萬丈深淵,手中那根用來平衡的桿子,一頭是父親的遺命,一頭是沉重的現(xiàn)實(shí)。
我,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