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混沌”一旦滋生,便如同宣紙暈開的墨痕,再無逆轉的可能。
林溪發(fā)現自己再也無法純粹地描繪一幅畫。速寫本攤開在午后安靜的畫室里,窗外的香樟葉沙沙作響,她的炭筆在潔白的紙上滑過,筆觸帶著習慣性的流暢,本意是捕捉窗前海棠在風中輕顫的姿態(tài)??删€條走著走著,卻失了本真?;ò甑妮喞:?,枝葉的伸展變形了,那線條最終纏繞凝聚,勾勒出的,竟是一個清冷的下頜弧線,然后是挺直的鼻梁,還有架在鼻梁上的、邊緣反射著冷光的無框眼鏡……
筆尖猛地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
林溪像被燙到一樣,慌不迭地抬起手腕,指尖用力,差點把炭筆折斷。她懊惱地盯著那副幾乎就要勾勒成形的側顏速寫,心口撲通亂跳。視線掃過速寫本邊緣處那些或零碎或完整的線條練習——握著粉筆的手指、襯衫挽至小臂露出的腕骨弧度、還有在坐標系上精準點下位置的修長指尖……無一例外,全是同一個主題的“無意識”泄露。
明明已經盡力回避了??赡恰暗谒南笙蕖钡睦佑?,那個微不可查卻又烙印深刻的觸碰,早已滲透進她的筆端,浸染了純粹的藝術表達。她把臉埋進手掌里,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呻吟。顧嶼白,這三個字,如同一種她無法掌控的、不斷自我增殖的墨色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她的畫筆。
放學鈴聲是喧囂的號角。走廊瞬間被沸騰的人聲灌滿。林溪抱著畫具,混在涌向校門的人流里,刻意放慢了腳步。每次經過高三樓通往高二區(qū)的轉角樓梯口,她都會感覺心跳莫名加速,腳步不受控制地凝滯幾分。視線不由自主地朝上望去,搜尋著那個或許會出現、或許不會出現的冷峻身影。
今天運氣似乎格外不好。剛走到靠近樓梯口的位置,遠遠就看見樓梯上方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又是她們班的李薇薇。李薇薇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烏黑的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頭,臉頰帶著羞澀的粉暈,手里緊緊攥著一封粉紅色的信箋。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腳步像被釘在了地上,下意識地退后半步,將自己藏在一根粗壯的廊柱形成的陰影里。手指不自覺地蜷縮,攥緊了畫具盒冰冷的邊緣。
“顧嶼白學長!”李薇薇清亮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穿透了嘈雜的背景音,準確地落在正步下臺階的顧嶼白耳中。
顧嶼白步伐微頓,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掃向攔路的女生,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學……學長,”李薇薇在他沉靜目光的注視下,聲音愈發(fā)不穩(wěn),臉頰紅得幾乎要滴血,鼓起畢生最大的勇氣,將手中的粉色信封遞出,“這……這是給你的!”
信封的邊緣因為過度緊張已經被她手心的汗浸濕,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顯得有些狼狽。
空氣仿佛凝滯了。林溪躲在柱子后面,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心臟瘋狂撞擊著胸腔,比李薇薇本人還要緊張萬分。她會面對什么?冰冷的拒絕?視若無睹的離開?還是……極其微小的可能……溫和的接納?
顧嶼白的目光在那封被汗水浸染的信封上停留了幾秒。那沉默的幾秒鐘對林溪而言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他伸出手。
那只林溪在夢中描繪過無數次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節(jié)勻長,如同玉雕般完美的手——接過了那封承載著少女所有隱秘心事的信箋。
指尖在交接的剎那,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李薇薇因緊張而微微汗?jié)竦氖种浮?/p>
“唰!”
林溪感覺自己腦海中的某根弦瞬間繃緊,然后斷了。一種莫名的、尖銳的滯澀感狠狠攫住了她的呼吸,讓她胸口一陣窒息的悶痛。明明只是指尖的剎那觸碰,卻仿佛在她自己身上拉響了尖銳的警報。她猛地閉上眼睛,背死死抵著冰冷的廊柱,不敢再看。
再抬眼時,視線越過人群的縫隙,只看到顧嶼白已經將那封粉色的信隨意地拿在手里,臉上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淡漠。他對著李薇薇說了句什么,聲音不高,林溪聽不真切。李薇薇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肩膀似乎塌了下去幾分。接著,顧嶼白便邁開長腿,從她身邊走過,徑直匯入放學的人流,仿佛只是接收了一份再尋常不過的登記表。
李薇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也低著頭匆匆跑開了。
林溪這才慢慢從廊柱后面挪出來,胸腔里那股窒息感仍未完全消散。手中畫具盒的金屬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看著腕骨上方那片曾被他短暫按過的皮膚,眼神有些茫然。坐標系只認規(guī)則,不認心跳——這個認知像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
原來,那短暫的觸碰,那只指點迷津的手,真的對她沒有半分特殊意義。它和遞情書時的指尖相碰一樣,對他而言,不過是解決日常小插曲時最無心的一個步驟。干凈,利落,僅此而已。
晚自習的燈火點亮了澄宇中學靜謐的夜空。窗外偶爾有巡邏老師的身影模糊晃過。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學生們埋首于書頁題海,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翻書的輕響。林溪坐在靠窗的位置,數學輔導書攤開在眼前。臺燈的光暈籠罩著攤開的書頁,一道關于三角函數與二次函數綜合應用的難題像猙獰的怪獸張牙舞爪。她捏著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眼前那些扭曲的符號和復雜的圖形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勞。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著傍晚樓梯口那無聲的一幕——顧嶼白平靜地接過情書,指尖無意觸碰到另一雙手的剎那。那畫面像一根細小的針,反復刺著她神經末梢。
她煩躁地抬起橡皮擦,無意識地、用力地在演算紙上涂抹著,擦掉先前寫錯的幾個步驟。橡皮摩擦過紙張的邊緣,力道沒控制好,“嗤啦”一聲,薄薄的草稿紙邊緣竟被磨破、點燃了一個細微的焦黃痕跡。一股極淡的焦糊氣味在臺燈的光熱下隱隱散開。
她看著那點迅速焦糊蜷縮的紙頁邊緣,愣住了。這算什么呢?物理的坐標可以被精確描繪,情感的坐標卻如同這焦痕,是計算之外的混亂灼燒。
坐標系只認規(guī)則,不認心跳。
林溪放下橡皮,目光落在窗外幽暗的夜色上,玻璃窗映出她有些失焦的臉龐。她對著窗外模糊的樹影,對著玻璃上自己黯淡的倒影,無聲地做了個口型。這句話像個冰冷的魔咒,又像是一劑用以鎮(zhèn)痛的麻藥,一遍遍在心底回響,試圖澆滅那點頑固燃燒的小小炭火。
算了。她垂下眼睫,指尖在橡皮的細碎粉末上摩挲。別再想了。第四象限也好,第五象限也好,都是自己胡思亂想的產物。顧嶼白的世界,根本不存在這些模糊不清的邊界,只有一條條筆直的輔助線。
窗外的風似乎大了些,吹動香樟樹濃密的枝葉,發(fā)出比白日更喧囂的聲響,宛如某種迫近的前奏。
時間在沉默的題海中悄然滑過。晚自習的下課鈴聲終于響起,教室再次被解放的喧鬧充斥。林溪收拾好書包,和徐小茉一起離開教室。兩人在校門口的奶茶店買了杯熱飲。
“溪溪,你看天氣預報了嗎?”徐小茉吸著熱乎乎的奶茶,縮了縮脖子,指著陰沉灰暗的夜空,“聽說今晚有臺風‘??^境,雖然中心擦著城郊走,但影響不小呢!風刮得嚇人!待會兒回家路上小心點,直接打車吧別騎單車了!”
林溪點點頭,捧著溫熱的杯子,感受著那點暖意一點點滲入冰涼的指尖:“嗯,知道了,你也是。”
兩人在校門口道別。林溪沒有立刻攔車,臺風將至的狂風帶著濕冷的潮氣,將校門口的塑料橫幅吹得獵獵作響,行道樹的枝杈瘋狂搖曳。她下意識地攏了攏外套,抬頭看了看烏云密布、不見星月的夜色。心緒被這躁動的夜風攪得更加煩亂。算了,回家吧。她用打車軟件叫了輛車。
“同學,去‘春江路’方向?”司機大哥看著導航確認,語氣熱情。
“不,”林溪報出的地址卻偏離了回家的方向,“師傅,麻煩先去城南區(qū)的‘拾光畫室’,我有東西忘拿了?!惫硎股癫畹?,她說出了畫室的名字。那個位于老舊藝術街區(qū)深處、安靜得仿佛被時間遺忘的小小空間。此刻,或許是這躁動臺風夜里唯一的“象限”,她想一個人待會兒。
司機應了一聲,調轉車頭,一頭扎進了越來越狂暴的風雨前奏中。
車在空曠許多、風聲鶴唳的老街區(qū)停下。林溪付了錢,推開車門,立刻被呼嘯的風灌了一嗓子。她低著頭,抱緊懷里的畫具盒,頂著風快步沖向那棟藏在小巷深處的灰色二層小樓。
推開畫室沉重的木質大門,一股混合著松節(jié)油、顏料和舊紙張?zhí)赜械摹⒆屓诵陌驳臍庀涿娑鴣?,將門外的喧囂暫時隔絕。只有窗戶被狂風吹得輕微震動的簌簌聲提示著外界的風雨欲來。
這里確實是她的避風港。暖黃色的壁燈亮著,將室內蒙上一層溫柔的光暈。畫架上蓋著防塵布,角落里堆放著未完成的石膏像和靜物布景。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林溪放下書包,走到自己的固定畫架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掀開了那塊厚重的防塵布。畫板上夾著兩張她未完成的練習稿——一張是黃昏校園的風景,一張是某個清冷輪廓的線稿練習,只有眼睛部分還未深入刻畫,顯得有些空洞。她嘆了口氣,隨手拿起一支沾著灰黑鉛筆屑的HB鉛筆,卻只是無意識地在旁邊的草稿紙上畫著混亂的線條,排解著心頭的煩悶。
鉛筆灰細碎地落在紙上、指腹上。
窗外,風聲漸嘯,如同野獸的咆哮掠過屋檐。雨點終于開始稀疏而沉重地砸在窗戶玻璃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悶響,預示著風暴的正式登場。
正當林溪沉浸在這方寸間的安靜里,試圖梳理心緒時——
“篤、篤篤?!?/p>
畫室沉重的大門上,忽然傳來了幾聲清晰、穩(wěn)定、甚至帶著某種篤定意味的敲門聲。聲音不大,卻異常穿透風雨的嘈雜,顯得突兀而冷靜。
林溪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手中的鉛筆“啪”的一聲掉落在畫板上,滾出好遠,留下幾道斷斷續(xù)續(xù)的灰色印記。
這個時間?這種天氣?
臺風夜的畫室,除了她,難道還有瘋子會來?
她屏住呼吸,疑惑而警惕地放輕腳步,走到門邊。老舊木門的上半部分嵌著一塊半透明的磨砂玻璃,此刻上面只有一片昏暗模糊的光影晃動。
“誰?”林溪小心翼翼地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門外沉默了片刻。
一個聲音穿透門板響起。那聲音被風聲雨聲打磨過,少了幾分平日的清冽,添了一絲低沉的喑啞,卻依舊帶著林溪再熟悉不過的、近乎刻板的平靜語調。
“顧嶼白?!?/p>
嗡!林溪感覺大腦空白了一秒。所有的疑慮和警惕在聽到這三個字的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和荒謬感沖刷得支離破碎。怎么可能?!
她幾乎是手腳發(fā)軟地拉開了門栓,帶著巨大的迷惑擰開了老舊的黃銅門把手。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猛地從門縫里灌了進來,吹得林溪一個激靈。門口昏暗的廊燈下,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顧嶼白。
他顯然來得匆忙,平日一絲不茍的校服外套略顯凌亂,深藍色的襯衫最上面一顆扣子開著,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頭發(fā)被風吹得微亂,幾縷濕漉漉的碎發(fā)垂在飽滿的額前,金絲眼鏡片上沾著幾顆細小的雨珠,在昏黃的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雨水沿著他清瘦的下頜滑落,他的肩頭也洇濕了深色的水痕,整個人帶著被風雨打劫過的清冷濕意。
然而,最吸引林溪目光的,不是他被雨水打濕的狼狽,也不是他在臺風夜突然出現在此的驚人之舉。
而是他的右臂。
他右手隨意地垂在身側,校服袖口卷到了小臂中央——正是那天在課堂上穩(wěn)穩(wěn)點下坐標、又按在她腕骨上的位置。
此刻,在那一片本該干凈冷白的小臂內側皮膚上,以及卷起袖口邊緣的布料上,赫然洇開了一大片濕潤的、略顯渾濁的、灰黑色的水漬痕跡。
那痕跡,林溪再熟悉不過,是鉛筆灰沾了水后暈開的臟污。
她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剛才無意識抓握鉛筆、沾滿鉛灰的手指,一種離奇的巧合感讓她頭皮發(fā)麻。
顧嶼白似乎完全沒在意自己衣袖的臟污和滿身風雨的痕跡。他甚至沒有解釋為何會在臺風夜造訪這偏僻的畫室。隔著沾了雨珠的鏡片,他的目光越過林溪的頭頂,直接投向她身后那張掀開了防塵布、露出未完成線稿的畫板。
靜默只維持了極其短暫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幾秒。
然后,顧嶼白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回林溪因震驚而顯得無比呆滯的臉上。他那被風雨浸潤過的薄唇微啟,帶著濕冷的水汽,聲音低沉、平穩(wěn),卻像在平靜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千層巨浪:
“來找你?!?/p>
他頓了頓,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自己那染著鉛灰水漬的袖口,又極其自然地、極其專注地鎖定住林溪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睛。
“測測,林溪?!?/p>
風雨在他身后喧囂翻卷如幕布,他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無誤地送進林溪完全宕機的思維里:
“我們之間……”
“第五象限的距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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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預告:風卷殘云]
鉛筆灰在雨水里洇成墨梅,她退后一步撞翻未干的調色板。
“答案在原點,不在這里。” 他摘下眼鏡擦去雨痕,窗欞倒映瞳孔深處的風暴。
臺風掠過屋頂砸碎玻璃,黑暗里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帶著坐標軸的精準。
“函數定義域需要共同求解,” 速寫本紙頁在風中嘩響,血漬混著鉛灰染臟函數圖像。
救護車的藍光割裂雨幕,她在警笛里聽見那句被吹散的回聲:留位置給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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