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陸承驍用十里洋場的排場，娶了那個歌女。我是他手里最快的槍。攻略他，失敗了。
代價是，我腦子里那個聲音，沒了。那是護(hù)著我長大的，我爹的槍魂。沒了它，
我連槍都握不穩(wěn)。陸承驍說，我們是親人?？伤恢溃疫B怎么愛他都忘了。1槍聲。
子彈飛了。脫靶。我放下手里那把勃朗寧，槍身冰冷。我盯著十米外那個完好無損的靶心，
又抬起手，看了看。這只手，曾經(jīng)能打中百米外飛過的蒼蠅。現(xiàn)在，它在抖?！巴斫悖?/p>
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旁邊的小翠遞過來一塊毛巾，聲音里全是小心翼翼。我沒接。
重新上膛，舉槍，瞄準(zhǔn)。再一次。槍聲。子彈不知道飛去了哪里。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槍響的余音在嗡嗡作響。那個一直指引我的聲音，那個屬于我爹的槍魂，徹底消失了。
我站了很久。久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一輕一重。我沒回頭?！邦櫷?。”一個冷得像冰的聲音，
砸在我身后。我慢慢轉(zhuǎn)過身。是陸承驍。他身邊還依偎著一個女人，穿著雪白的旗袍，
梨花帶雨。百樂門的新頭牌，白月薇。他剛?cè)⑦M(jìn)門的妻子。陸承驍?shù)难凵裣竦蹲樱?/p>
他把我從頭到腳刮了一遍。然后，他不動聲色地，把白月薇往自己身后又?jǐn)埩藬垺?/p>
一個細(xì)微的動作。卻像一根針，扎得人發(fā)疼?！笆掌鹉氵@副可憐相?！彼_口，字字帶霜。
“想博取誰的同情？”白月薇從他身后探出半個頭，柔柔弱弱地拽著他的衣袖?！俺序?，
你別這樣，顧姐姐她……她心情不好?！薄靶那椴缓?？”陸承驍冷笑一聲。
“她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大婚那日，她不是還送了我們一份‘大禮’嗎？
”他說的是他婚禮那天，對家黑蛇幫來砸場子，被我一個人一桿槍，全撂倒在門口。那時候，
我爹的槍魂還在。我還能為他擋掉所有災(zāi)殃?，F(xiàn)在，我什么都不是了。我沒說話。只是低頭，
看著手里那把沉重的槍。它變得好陌生。陸承驍見我不語，眉頭皺得更緊。他覺得我在演戲。
演一個被拋棄后，自怨自艾的怨婦。他大步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槍，狠狠砸在桌上。
“砰”一聲巨響?！邦櫷恚覜]時間看你在這發(fā)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威脅。
“月薇身子弱，經(jīng)不起你折騰。你要是還認(rèn)我這個少主，就安分點(diǎn)?！卑自罗币哺哌^來，
眼眶紅紅的。“顧姐姐，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感情的事，是強(qiáng)求不來的。
你就算……”我抬起眼。靜靜看著她。她被我看得一愣，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了。
我越過她，看向陸承驍。張了張嘴，聲音干澀?！皹?，還我。”陸承驍?shù)耐酌偷匾豢s。
他大概沒想到，我對他所有指責(zé)都無動于衷，在意的只是一把槍。他死死盯著我，
像是要從我臉上看出什么破綻。許久，他捏住我的下巴，強(qiáng)迫我抬起頭。他的臉離我極近，
呼吸都噴在我臉上?！邦櫷恚阌窒胪媸裁椿ㄕ?？”2陳叔公的茶室里，檀香很濃。
他親自給我倒茶。茶杯是上好的骨瓷，薄得透光。“阿晚，還在怪承驍嗎？
”陳叔公的聲音很沉，像老鐘。他是看著我和陸承驍長大的，
是青龍會里唯一敢叫陸承驍全名的人。我沒說話。指尖劃過滾燙的杯沿?！澳切∽踊熨~，
叔公知道?！彼麌@了口氣，煙霧從他嘴里吐出來，繞著他蒼老的臉?！翱赡銈兪鞘裁唇磺?？
那是過命的交情啊?！彼粗摇！爱?dāng)年在十六鋪碼頭，要不是你一槍打掉對面老大的煙，
承驍?shù)拿蜎]了?！薄斑€有一次，為了搶西區(qū)的地盤，幾十號人圍著你們倆，
你背上替他挨了一刀，眼睛都沒眨一下?！薄斑@些，你都忘了？”我端起茶杯，
吹開上面浮著的茶葉。茶水很燙，我喝了一小口。沒什么味道?！鞍⑼?，主母的位置，
本該是你的?！标愂骞穆曇衾飵е锵А！澳莻€歌女，上不了臺面。
承驍只是一時被迷了心，等他清醒過來……”我放下茶杯，發(fā)出一聲輕響。聲音不大，
卻打斷了他的話。我抬起頭，看著他?！笆骞切┦?，是我的本分?！标愂骞蹲×恕?/p>
他盯著我的眼睛，像是在尋找什么?！氨痉?？”他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有些不可思議。
“你管那個叫本分？你為他出生入死，連命都不要，那叫本分？”我沒法跟他解釋。
沒法告訴他，曾經(jīng)每一次扣下扳機(jī)，每一次子彈出膛，都有一個聲音在我腦中指引。
那個聲音說，護(hù)著他。現(xiàn)在，聲音沒了。所謂的本分，也跟著一起煙消云散了?！澳呛⒆?，
”陳叔公的語氣軟了下來，“他就是個被慣壞的少爺，做事不過腦子。你別跟他計較，
好不好？”“看在叔公的面子上?！蔽掖瓜卵?，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那雙手，
曾經(jīng)穩(wěn)得像磐石?，F(xiàn)在，空空如也。“你心里就真的一點(diǎn)不怨？”陳叔公追問。
我慢慢抬起手，攤開在他面前。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落在我的掌心，沒有一絲溫度。“叔公。
”我開口，聲音很輕。“我的手，廢了?！标愂骞酥璞氖郑┰诹税肟?。
他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嘴唇動了動?！澳悖阏f什么？”3我在擦槍。一遍又一遍。
直到冰冷的槍身，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溫度。門被敲響了。很輕，三下。小翠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人。白月薇。她穿了一件素白色的旗袍，沒任何花紋。臉上沒化妝，
嘴唇都白著。手臂上纏著一圈紗布，滲出一點(diǎn)血色。她看見我，眼圈先紅了?！邦櫧憬?。
”她走進(jìn)來，聲音又輕又軟，像棉花。小翠想攔，我擺了擺手。她走到我面前，低著頭，
絞著手指?！拔抑?，你不想看見我?！薄拔乙仓溃闱撇黄鹞?。
”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翱晌腋序斒钦嫘牡?。我控制不住我自己的心?！彼痤^，
滿臉是淚?！拔仪笄竽?，成全我們好不好？不要再讓承驍為難了?！蔽野巡翗尣挤畔?。
抬眼看她。她被我看得往后縮了一下。我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水很涼。
“感情的事，強(qiáng)求不來?！蔽议_口，聲音很平。“你不用跟我求情。”她好像松了口氣，
眼淚卻流得更兇?！爸x謝你，顧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大度了。承驍也常說，你最懂事，
最識大體……”我喝了一口水。然后站起來。她比我矮半個頭，我看著她，她必須仰視我。
我從她的頭發(fā)，看到她的旗袍，再看到她的繡花鞋?！安贿^，”我打斷她的話，
“感情是感情，規(guī)矩是規(guī)矩。”她的哭聲停了?！鞍仔〗??！蔽覔Q了個稱呼。
“你現(xiàn)在是陸承驍?shù)奶?，是青龍會的少夫人。”“你代表的，是陸承驍?shù)哪樏妗?/p>
”我伸出手，指了指她身上那件素白的旗袍?！皠傔^門的新婦，穿得像奔喪。
”我往前逼近一步。她嚇得往后退?！安恢赖?，還以為你盼著青龍會倒臺。
”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斑€是說，你盼著陸承驍，早點(diǎn)死？
”她臉上的血色“唰”一下全沒了。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后，她捂著臉，
哭著跑了出去。走廊里回蕩著她的哭聲。我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塊布，繼續(xù)擦槍。門外，
傳來一陣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芭?！”門被人一腳踹開。陸承驍沖了進(jìn)來，
滿眼怒火，死死瞪著我。“顧晚，你找死？！”4陸承驍一步跨到我面前。他身后的白月薇，
還在嚶嚶哭泣，抓著他的衣角，抖得像風(fēng)里最后一片葉子?！邦櫷?，給月薇道歉。
”他的聲音，是命令。我沒動，手里還握著那塊擦槍布?！暗狼福俊蔽抑貜?fù)了一遍，
抬起眼皮看他?！霸罗彼纸裉旒扇眨皇窍肭髠€心安，你居然咒她？”他胸口起伏，
顯然氣得不輕?！澳闶裁磿r候變得這么惡毒？”我笑了。很輕的一聲。“陸承驍。
”我站起來，把擦槍布扔在桌上?！斑@里是青龍會?！薄安皇悄銉z我儂的百樂門后臺。
”我走到他面前，直視他的眼睛?！澳闳⒌呐耍谀愦笙驳娜兆?，穿一身白晃來晃去，
壞的是整個幫的彩頭。”“底下幾百個兄弟在碼頭拼死拼活，靠的是什么？是規(guī)矩，是運(yùn)氣！
”“你為了一個女人，連規(guī)矩都不要了？”“陸承驍，”我的聲音冷下來，
“你那點(diǎn)兒女情長，遲早會害死所有人?！薄澳阕】?！”他吼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像鐵鉗，捏得我骨頭生疼?！拔腋罗钡氖?，輪不到你來置喙！”“顧晚，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動你？”白月薇哭著拉他。“承驍，算了，我們走吧，是我不好，
我不該來惹顧姐姐生氣……”她越是這么說，陸承驍眼里的火燒得越旺。
他死死捏著我的手腕，力氣大到要把我捏碎。就在這時。我腦子里像有根弦，
“啪”一下斷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從太陽穴炸開，瞬間貫穿了整個頭顱。
眼前的景物開始晃動。陸承驍憤怒的臉，在他身后哭泣的白月薇，都變成了模糊的重影。
我松開手里的槍。它“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聲音很響。陸承驍?shù)呐鹇暫孟裢Ａ恕?/p>
他抓著我的手，也松了一點(diǎn)。我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沒用。更疼了。
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我腦子里攪。我撐不住，身子晃了一下。陸承驍下意識扶住我。
他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絲錯愕?！澳恪蔽沂裁匆猜牪磺辶恕?/p>
耳朵里全是嗡鳴。眼前最后看到的，是他那張寫滿震驚和不解的臉。然后，徹底黑了下去。
5醒來的時候，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小翠坐在床邊，
眼睛又紅又腫。見我睜眼，她趕緊遞過來一杯水。“晚姐，你終于醒了。嚇?biāo)牢伊恕?/p>
”我沒喝水，嗓子干得像火燒?！搬t(yī)生來過了？”我問。小翠點(diǎn)頭，又想哭。
“陳叔公叫來的。他說……他說少主的命令是胡鬧，人命關(guān)天?！彼D了頓，
小聲說：“少主……他在外面守了一夜。”話音剛落，門開了。陸承驍走進(jìn)來。
他換了身衣服，但眼底全是血絲，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揮手讓小翠出去。門關(guān)上。
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走到床邊，就那么站著，不說話。過了很久，他才開口，
聲音又干又啞。“對不起。”他看著我，眼睛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愧疚？后悔？
“我不知道你病了。我下了命令，不許人打擾你……我沒想到他們連醫(yī)生都不敢給你請。
”他說得很慢。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責(zé)。我看著天花板，沒有出聲。他在床邊坐下，
床墊陷下去一小塊。“月薇的事，是我欠她的?！彼椭^，看著自己的手。
“她父親是為了救我爸死的。我得照顧她一輩子。這是一種報恩，一種責(zé)任。”他抬起頭，
急切地看著我?！暗遣灰粯樱櫷?。我從來沒想過要讓她取代你的位置。”“你在我身邊，
在青龍會里的位置，誰也動不了。”他試圖抓住我的手。我躲開了。我慢慢地坐起來，
靠在床頭。頭還是疼，但比之前好多了。我終于正眼看他。“陸承驍。”我開口，
聲音很平靜。“你說的那個顧晚，已經(jīng)死了?！彼麄€人都僵住了?！澳恪裁匆馑迹?/p>
”“她死在你大婚那天，死在靶場，死在你為了另一個女人，掐住她手腕的時候。
”我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繼續(xù)說?！耙部赡埽撬涝谒l(fā)現(xiàn)自己，再也握不穩(wěn)槍的那一刻。
”“所以，你說的那個位置，我不要了?！蔽蚁崎_被子，準(zhǔn)備下床。他一把拉住我。
“你要去哪？”“去哪都行?！蔽宜﹂_他的手，力氣不大，但他自己松開了。我站起來，
走到窗邊。外面陽光很好?！瓣懮僦?，”我換了個稱呼。“你現(xiàn)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
守好你的妻子?！薄皠e再來煩我?！蔽冶硨χ?，沒有回頭。身后是長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他卻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像是最后的掙扎。
“我們過去的一切……就這么算了嗎？”6輝煌閣，包廂里?？諝夂軌阂?。長桌兩邊，
坐著兩撥人。一邊是青龍會，陸承驍坐主位。另一邊是黑蛇幫，老大是個獨(dú)眼龍。
他們在談地盤。獨(dú)眼龍叼著雪茄，吐出一口濃煙?！瓣懮僦鳎伌a頭，
你們青龍會吃了十年，也該換換口味了。”陸承驍端著茶杯，沒說話。他身后站著幾個兄弟，
手都按在腰上。獨(dú)眼龍笑了，露出滿口黃牙?！奥犝f，你們青龍會最厲害的神槍手，顧小姐，
最近手頭不利索了？”他看向我。我坐在陸承驍下首，面無表情。氣氛瞬間降到冰點(diǎn)。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災(zāi)樂禍。陸承驍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