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亮起的光,在合租屋客廳的昏暗里刺得人眼睛發(fā)酸。我陷在沙發(fā)深處,
像一條被生活腌漬過頭的咸魚,指尖在短視頻平臺那光滑的玻璃面上漫無目的地滑動。
光怪陸離的畫面和聒噪的音效流水般淌過,卻一絲也沒滲進我混沌的腦子。直到那個旋律,
像一枚細小的銀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麻木的厚繭。郭靜的聲音,
清亮得如同初春第一縷穿透云層的陽光,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甜美,
流淌出來:“愛是種訊息,需要一點默契……” 是那首《愛情訊息》。心臟,
那個在胸腔里沉默得像塊石頭的東西,毫無預(yù)兆地,狠狠往下一墜,
隨即又慌慌張張地狂跳起來,擂鼓似的撞著肋骨。
一股說不清是甜還是澀的熱流猛地涌上眼眶。幾乎是同一瞬間,隔壁房間那扇緊閉的門后,
熟悉的鍵盤敲擊聲穿透了薄薄的隔斷墻,清晰地撞進耳朵里。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那聲音平日里是夏夜惱人的蟬鳴,
是午睡時樓上裝修的電鉆,是催命的符咒??纱丝?,在郭靜歌聲的奇妙濾鏡下,
那節(jié)奏分明的敲擊,竟像被賦予了某種神秘的生命力。急促的連擊,短促的停頓,
再次密集的爆發(fā)……活脫脫是某種古老而執(zhí)拗的密碼,
在寂靜的空氣里固執(zhí)地、一遍遍重復(fù)發(fā)送著。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沙發(fā)里,
只有耳朵和心跳在瘋狂工作。那鍵盤聲,那旋律,還有隔壁房間那個幾乎隱形的人——周嶼。
這個名字在舌尖無聲地滾了一圈,帶著點微麻的電流感。周嶼,我們合租屋里的“背景板”。
程序員,格子襯衫的忠實擁躉(雖然衣柜深處可能藏著一兩件其他顏色),
眼鏡片厚得能防彈。他的生活軌跡如同精密代碼,
臥室、客廳(僅限于倒水、拿外賣)、衛(wèi)生間三點一線,
沉默得像他那些運行在服務(wù)器深處的程序。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個月,
對話總量可能沒超過二十句,
內(nèi)容基本圍繞“水電費交了”、“快遞放門口了”、“空調(diào)遙控器呢”這類生存必需。
可就在郭靜那句“期待你的回應(yīng)”輕輕落下尾音的剎那,一個念頭,
像一顆被點燃的微型煙花,“嘭”地在我腦子里炸開,灼熱又明亮:他是不是也喜歡我?
不然,為什么偏偏是這首歌響起的瞬間,他的鍵盤敲得如此……富有韻律?
如此……像在回應(yīng)?這個念頭一旦滋生,立刻像藤蔓般瘋長,瞬間纏住了我所有的理智。
客廳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而曖昧起來,每一絲從隔壁門縫里透出的微弱光線,
都仿佛帶著周嶼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咖啡和硅膠鍵盤的味道。身體比腦子快了一步。
我?guī)缀跏菑椛淦饋?,像個蹩腳的演員突然被推上舞臺,慌亂地尋找著開場道具。
茶幾上的玻璃水杯,成了我第一個目標。我一把抄起它,
腳步虛浮地沖向廚房——必須穿過客廳中央,而周嶼的房門,就在通往廚房的必經(jīng)之路旁邊。
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蹦迪,我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試圖讓腳步聽起來“自然”得像只是去倒杯水。
噠噠噠噠……隔壁的鍵盤聲依舊密集,節(jié)奏沒有絲毫被打斷的跡象。我深吸一口氣,
端著那只其實只有杯底一點水漬的空杯子,昂首挺胸(至少自我感覺如此),
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邁步走向那片“危險區(qū)域”。三米,兩米,
一米……就在我即將與那扇緊閉的房門擦肩而過的瞬間,仿佛命運之神聽到了我內(nèi)心的祈禱,
“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周嶼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框里。他顯然剛摘下耳機,
頭發(fā)有一撮不聽話地翹著,厚鏡片后的眼睛帶著長時間盯屏幕后的茫然和疲憊。
他身上那件萬年不變的灰色純棉T恤,領(lǐng)口洗得微微發(fā)毛。他看到我,顯然也愣了一下,
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半秒,隨即落在我手里那個空蕩蕩的玻璃杯上??諝饽塘?。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精心排練的“偶遇開場白”瞬間蒸發(fā)了。“呃……嗨。
”我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響起,像生銹的門軸在轉(zhuǎn)動。“嗯。”周嶼應(yīng)了一聲,聲音低沉,
沒什么起伏,像敲擊鍵盤時最普通的一個回車鍵。他側(cè)了側(cè)身,給我讓出通往廚房的路,
眼神很快又飄回了他房間電腦屏幕的方向,仿佛那里才是他的主戰(zhàn)場,
而我只是一個路過的、需要避讓的NPC。我像被赦免的囚犯,
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溜進了廚房。把那個該死的空杯子放在水槽邊,擰開水龍頭,
冰涼的水嘩嘩地沖擊著不銹鋼槽壁,聲音大得嚇人。我盯著水流,感覺臉頰燙得能煎雞蛋。
失?。仡^徹尾的失?。∷踔吝B多看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那句“嗨”和那個“嗯”,
簡直是社交災(zāi)難的范本。我垂頭喪氣地關(guān)掉水龍頭,廚房里只剩下水珠滴落的嘀嗒聲,
和我擂鼓般的心跳。我灰溜溜地端著依舊空著的杯子(忘了接水?。┡不厣嘲l(fā),
把自己重新埋進那片柔軟的陰影里。隔壁的鍵盤聲又響起來了,噠噠噠噠……穩(wěn)定、高效,
像一臺永不疲倦的機器。剛才那短暫的開門和眼神交匯,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但心底那個被郭靜歌聲點燃的、瘋狂的小火苗,并沒有完全熄滅。它只是被澆了一盆冷水,
暫時縮成了一小簇微弱的藍色火芯,在沮喪的灰燼下,依舊不甘心地跳躍著。“一次不行,
再來!”一個帶著點破罐破摔的賭氣聲音在腦海里叫囂,“偶遇,講究的是頻率!
是持之以恒!”于是,一場代號為“制造巧合”的隱秘戰(zhàn)爭,在我和周嶼之間(當(dāng)然,
他對此毫不知情)悄然打響。客廳成了我的主戰(zhàn)場,周嶼的房門成了我覬覦的“敵方高地”。
我的戰(zhàn)術(shù)核心只有一個:增加在他視野里的曝光率,
并且每一次“曝光”都要顯得無比自然、無比合理。遙控器,成了我的最佳道具之一?!斑祝?/p>
遙控器呢?”我會在周嶼剛好端著他的黑色馬克杯出來續(xù)熱水時,故意在沙發(fā)縫隙里摸索,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他聽見。他會停下腳步,目光掃過茶幾,
然后沒什么情緒地指出:“在紙巾盒后面?!?我“恍然大悟”地拿起,道謝,他點點頭,
轉(zhuǎn)身回房。留下我握著那個冰冷的塑料塊,
心里默默計算著這次“偶遇”的時長——大約3.7秒。零食,是另一個突破口。
我會抱著一大包薯片,“恰好”在周嶼開門丟垃圾時,
走到客廳垃圾桶旁邊(我們客廳有個小垃圾桶)。我熱情洋溢地舉著薯片袋:“周嶼,
吃薯片嗎?黃瓜味的!” 他拎著垃圾袋的手頓了一下,目光掠過那包花花綠綠的膨化食品,
微微蹙眉,仿佛在思考一個復(fù)雜的算法問題,然后給出標準答案:“謝謝,不用了。
”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垃圾桶蓋子“哐當(dāng)”一聲合上,
宣告此次“薯片外交”徹底失敗。薯片袋子在我手里被捏得沙沙作響。最絕的一次,
我甚至搬出了“知識的力量”。
箱倒柜找出大學(xué)時那本嶄新的、書脊挺括的《計算機網(wǎng)絡(luò)原理》(天知道我為什么還留著它!
),假裝專注地坐在客廳唯一光線好的單人沙發(fā)上研讀。
當(dāng)周嶼的房門再次發(fā)出那聲熟悉的“咔噠”時,我立刻像被按下了開關(guān),猛地抬起頭,
臉上瞬間切換成“好巧遇到專家”的驚喜表情?!爸軒Z!
”我聲音里的雀躍自己聽了都覺得有點假,“正好你在!能請教你個問題嗎?
這個TCP/IP協(xié)議的三次握手……” 我煞有介事地指著書上密密麻麻的示意圖。
周嶼的腳步果然停住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書上,
帶著一種專業(yè)人士審視外行的、近乎悲憫的平靜。他沒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
隔著幾步的距離,視線掃過我指的地方??諝獍察o了幾秒。我能聽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和他平穩(wěn)的呼吸。他似乎在組織語言,如何用最簡短高效的方式打發(fā)我這個門外漢。
“簡單說,”他終于開口,聲音沒什么波瀾,“就是客戶端說‘你好’,服務(wù)器回‘你好’,
然后客戶端再說‘好的,我們開始吧’。確認雙方都在線,能溝通?!?他頓了頓,補充道,
“書上的圖……畫得有點復(fù)雜了。”“哦……這樣?。∶靼琢嗣靼琢?!
”我恍然大悟般地點頭,努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真誠又充滿感激,“謝謝啊!
你解釋得太清楚了!”周嶼沒再說什么,只是微微頷首,像處理完一個微不足道的系統(tǒng)提示,
轉(zhuǎn)身徑直走向廚房,留下我一個人對著那本天書和空氣中殘留的、屬于他的淡淡氣息發(fā)呆。
他解釋得很清楚,可我心里卻比那三次握手還亂。他那種公事公辦、點到即止的態(tài)度,
像一層冰冷的玻璃,看似透明,卻無法真正靠近。第十二次“偶遇”,是在一個周末的下午。
我“不小心”把抱枕碰到了地上,位置“恰好”在周嶼房門打開他出來時,我的腳邊。
我彎腰去撿,動作慢得堪比樹懶。周嶼這次甚至沒停,只是腳步微微繞開了地上的我和抱枕,
徑直走向陽臺去收他晾曬的、款式一模一樣的幾件T恤。我撿起抱枕,
拍打著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看著他沉默收衣服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像潮水般淹沒了頭頂。十二次!整整十二次精心策劃的“巧合”!換來的,
是他眼神里一成不變的疏離和平靜,是那扇永遠在我靠近時便“咔噠”關(guān)上的房門。
那些鍵盤敲擊出的、被我臆想成摩斯密碼的噠噠聲,此刻聽起來,
只剩下冰冷的、程序運行的枯燥。也許,真的只是我在自作多情?那心跳漏拍的一瞬,
那鍵盤聲的“巧合”,不過是大腦在無聊生活里制造的一場盛大幻覺?
郭靜歌聲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此刻嘗起來,只剩下滿嘴的苦澀。我癱回沙發(fā),
用抱枕蒙住臉,感覺臉頰發(fā)燙,眼眶也酸澀起來。這場獨角戲,該落幕了。
---日子像設(shè)定好循環(huán)的程序,在《愛情公寓》特有的喧鬧和瑣碎中,
滑向那一年中最具魔力的夜晚——圣誕夜。
合租屋被我們這群不甘寂寞的“孤魂野鬼”們徹底改造??蛷d中央,
那棵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塑料圣誕樹頑強地站立著,
枝椏被廉價的彩燈和閃得刺眼的裝飾球壓得微微彎曲。彩燈明明滅滅,紅的、綠的、黃的,
在墻壁和天花板上投下跳躍的光斑,像一個色彩斑斕卻有點精神錯亂的夢境。
雞尾酒散發(fā)出濃烈的酒精和某種可疑果汁的混合氣息;而陽臺窗戶縫隙里鉆進來的凜冽寒氣,
則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音樂是背景噪音的主力軍。不知是誰的手機連著藍牙音箱,
正以轟炸般的音量循環(huán)播放著各種歡快到聒噪的圣誕歌曲,
鈴兒響叮當(dāng)?shù)穆曇魩缀跻唐贫ぁ?/p>
次調(diào)酒失敗的懊惱大叫、陳安安對著新做的美甲瘋狂拍照的快門聲……所有聲音攪拌在一起,
形成巨大的、快樂的漩渦。我縮在沙發(fā)最邊緣的角落里,
手里端著一杯張明軒硬塞過來的、顏色詭異的“圣誕特調(diào)”。冰涼的杯壁貼著掌心,
杯子里那藍綠相間的液體散發(fā)著甜膩又沖鼻的味道。我小口抿著,
試圖用這刺激的味道壓下心頭那片揮之不去的陰霾。眼神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
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個角落。周嶼,
他果然又把自己塞進了那個被圣誕樹彩燈光芒勉強掃到的陰影里。他坐在一張矮凳上,
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雕像,與周圍狂歡的旋風(fēng)格格不入。
他手里也端著一個杯子,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顯然不是張明軒的“杰作”。
厚鏡片后的眼睛,低垂著,視線凝固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機屏幕上。
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小半張臉,那光和他本人一樣,沒什么溫度。
喧鬧、閃爍的彩燈、空氣里甜膩的香氣……這一切仿佛都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堅固的屏障。
他只是程序運行到這里的一個必要背景節(jié)點,沉默地存在著?!昂?!發(fā)什么呆呢!
” 陳安安像一陣香風(fēng)卷過來,一屁股擠在我旁邊,
臉頰因為興奮和一點酒精泛著可愛的紅暈,新做的鑲鉆指甲在我眼前晃,“去唱歌??!
我點了你的最愛,《愛情訊息》!給你開開嗓!”我的心猛地一揪。
郭靜那清亮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帶著那個讓我心跳加速又陷入無數(shù)次尷尬的下午的記憶。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搖頭,
想把那個旋律連同那些自作多情的回憶一起甩開:“不了不了,嗓子不舒服。
”聲音有點干澀。“真沒勁!”陳安安嘟囔著,也沒強求,
又被張明軒那邊調(diào)酒的新動靜吸引了過去。時間在喧囂中流淌。
我杯子里那詭異的液體快見底了,胃里微微灼燒,腦袋也開始有點發(fā)沉。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個角落,周嶼的位置卻空了!
矮凳上只剩下他剛才坐過的淺淺痕跡。心里咯噔一下,
一絲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果然如此的涼意漫開。他大概又躲回他那個代碼構(gòu)筑的堡壘里去了吧?
連表面的融入都懶得維持了。就在這時,客廳另一端連接著的小陽臺,
那扇玻璃推拉門被“嘩啦”一聲,用力地拉開了。
一股強勁的、裹挾著城市冬夜寒氣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瞬間吹散了屋內(nèi)的甜膩和燥熱,
也讓喧鬧的音樂和笑聲都為之一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循聲望去。是周嶼。他站在陽臺門口,
背對著屋內(nèi)暖黃的光線和閃爍的彩燈,面朝著外面沉沉的夜色。
冷風(fēng)把他額前那縷不聽話的頭發(fā)吹得更亂了。他一只手還搭在推拉門的把手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另一只手……緊緊地攥著他自己的手機。他的背影繃得很緊,
像一張拉滿的弓??蛷d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陳安安拍照的動作停在半空,
張明軒舉著調(diào)酒壺忘了搖晃,
連藍牙音箱里那首聒噪的《Jingle Bell Rock》也恰好播到了尾聲,
短暫的靜默突如其來。下一秒,周嶼猛地轉(zhuǎn)過身。厚厚的眼鏡片后面,
那雙平日里總是平靜無波甚至有些疏離的眼睛,此刻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翻涌著一種陌生的、激烈到近乎痛苦的情緒。臉頰上帶著不正常的酡紅,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沒看任何人,或者說,他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像兩束灼熱的探照燈,
直直地、牢牢地釘在了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太多東西,像困獸的掙扎,像孤注一擲的決絕,
燙得我心臟驟然緊縮,幾乎忘了呼吸。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周嶼攥著手機的那只手,
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抬了起來。他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狠狠戳了幾下,
動作帶著醉漢特有的笨拙和執(zhí)拗。瞬間,客廳里那震耳欲聾的圣誕歌歡快旋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藍牙音箱里流淌出的,一段截然不同的前奏。不是歡快的鼓點,
不是清脆的鈴鐺。是低沉、緩慢、帶著顆粒感的鋼琴音,像冬日深夜凝結(jié)的冰凌,
一下下敲打在冰冷的地面上。緊接著,一個帶著明顯醉意、沙啞到幾乎破碎的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