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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刺穿侯府正堂高闊的門楣,將堂內(nèi)肅穆的空氣劈成明暗兩半。堂上端坐著的男人,身影幾乎完全陷落在背光的陰影里,唯有指尖偶爾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極其輕微地叩擊一下,泄露一絲難以捉摸的暗流。

我,姜挽,一身簇新得有些扎眼的茜紅嫁衣,像一件貨物,孤零零地跪在堂下,青磚硌的膝蓋生疼,紅蓋頭早已在進(jìn)府時就被無聲無息地揭去,此刻臉上沒有紅蓋頭的遮擋,仿佛連最后一點(diǎn)遮掩體面的東西也被剝奪殆盡。

“侯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帶著點(diǎn)不合時宜的清晰,“姜氏女挽,奉父命,前來侍奉?!?/p>

話音未落,一陣疾風(fēng)裹挾著濃烈的怒意猛地從側(cè)門撞了進(jìn)來!

來人一身銀線滾邊的玄色錦袍,身形挺拔如青松初成,帶著少年人獨(dú)有的銳氣與鋒芒。只是那張本該英氣勃發(fā)的臉,此刻卻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著,眼睛死死地盯住我

“父親!”那聲稱呼,像是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裹著尖銳的冰碴,每一個音節(jié)都刮擦著緊繃的空氣。

陰影里的男人,定北侯陸沉,終于有了動作。他微微抬起手,那是一個極其簡潔、帶著不容置疑力量感的手勢,仿佛只是拂去一片無形的落葉:“景昭,退下?!?/p>

陸景昭。他的名字像一道烙印,帶著滾燙的溫度砸進(jìn)我的意識。侯府唯一的嫡子,那個據(jù)說與他早逝生母容貌酷似的少年。也是此刻,我名義上的……繼子?

陸景昭對父親的命令置若罔聞。他的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鋒死死釘在我身上那抹刺目的紅上。

“退下?”他嗤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充滿了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她憑什么?一個不知從哪里塞進(jìn)來的破落戶!也配踏進(jìn)我母親住過的地方?也配……也配當(dāng)我的母親。

“放肆!”陰影里傳來陸沉低沉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不容侵犯的威壓。

可陸景昭顯然已在失控的邊緣。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腰間懸掛的一塊玉佩!那玉佩質(zhì)地溫潤,雕工精細(xì),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他攥著玉佩,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對著我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摜下!

“啪嚓!”

一聲脆響

溫潤的羊脂白玉在堅硬的青磚上瞬間四分五裂,飛濺開來。有幾片甚至彈跳著,滾到了我的裙邊貼著我的腳踝。

“你也配?!”少年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顫抖“給我滾出侯府!立刻!滾!”

堂內(nèi)死寂,所有仆役都深深埋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陰影里的陸沉,身形似乎更沉凝了幾分,那無形的壓迫感幾乎讓空氣凝固。他的目光,越過跪著的我,沉沉地落在暴怒的兒子身上,如同實(shí)質(zhì)的重壓。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我動了。

沒有驚惶,沒有哭泣,甚至沒有一絲被羞辱的憤怒。我異常平靜地抬起手,伸向自己沉重的發(fā)髻。頭上的九翚四鳳冠,象征著這樁婚事表面上的“尊榮”。指尖觸碰到鳳冠,我微微用力,極其利落地解開了那復(fù)雜的盤扣。

咔噠一聲輕響,鳳冠被我取下,隨手?jǐn)R在身側(cè)冰涼的地磚上。流蘇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我甚至抬手,輕輕揉了揉被壓得有些麻木的鬢角,姿態(tài)放松得近乎……隨意。

然后,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那雙燃燒著怒意的眼睛。陽光照在我臉上,清晰地映出我眼中一絲近乎坦誠的、帶著點(diǎn)荒謬的了然。

“陸公子,”我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你說得對?!?/p>

陸景昭的狂怒像是被猛地按下了暫停鍵,仿佛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我甚至輕輕牽動了一下唇角,目光掠過他因震驚而微張的嘴唇,掠過他緊握的拳頭,最終,投向那堂上陰影處模糊的人影輪廓。

“巧了,”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我也覺得,你爹,”目光落回陸景昭臉上,帶著點(diǎn)同病相憐般的坦誠,“年紀(jì)……是有些大了?!?/p>

“噗”

角落里,一個壓抑不住的被死死捂住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隨即是更加徹底的死寂。

陸景昭徹底懵了,他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那副樣子,活像一只被突然掐住脖子的斗雞,滑稽又可笑。

堂上那片濃重的陰影里,陸沉擱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曲了一下。

陸景昭那場驚天動地的鬧劇之后,整個定北侯府陷入了一種更加詭秘的寂靜。仆役們行走做事,腳步放得極輕,說話更是壓低了嗓子,眼神飄忽不定,偶爾掠過我的身影,便迅速垂下,帶著畏懼和不易察覺的疏離。

陸沉,我的新婚夫君,那位定北侯,自我踏入這府邸,他依舊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鎖在書房,處理他那似乎永遠(yuǎn)也處理不完的軍務(wù)朝事。

我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便是每日清晨,我在老管家引領(lǐng)下,去他書房門外行一個照例的晨昏定省禮。書房的門緊閉著,里面偶爾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或是低沉簡短的指令。

我在門外行禮,口稱“侯爺”,門內(nèi)要么是片刻沉默,要么是同樣簡短的“嗯”一聲,如同對待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

陸景昭則徹底貫徹了他的敵意。

他不再提劍闖門,那種暴力威脅被漠視取代。他完美地繞開了所有我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乩绒D(zhuǎn)角,只要遠(yuǎn)遠(yuǎn)瞥見我的身影,無論我是否看見他,他都會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寧愿繞遠(yuǎn)路,也絕不與我同路而行。

偌大的侯府,竟真被他劃分出了無形的疆界,偶爾避無可避的狹路相逢,比如在通往花園的月洞門,他也會猛地停下腳步,身體繃得筆直,下頜線緊緊繃著,然后猛地扭過頭,用后腦勺對著我,大步流星地擦肩而過,仿佛我是什么穢物,多看一眼都污了他的眼睛。

府里的仆役,自然也嗅到了這微妙而明確的風(fēng)向。他們的態(tài)度,從最初的疏離觀望,漸漸滑向一種隱晦的怠慢。送來的飯菜,不再冒著熱氣;新添的茶水,也常常是半溫不涼的;就連去庫房支取些日常用度,管事的臉也拉得老長,言語間推三阻四。這些細(xì)小的刁難,如同附骨之疽,不致命,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的尷尬處境一個不被丈夫接納、更被繼子仇視的、名不副實(shí)的“侯夫人”。

然而,我并不在意這些。或者說,這正是我當(dāng)初選擇踏入這侯府時,早已預(yù)見的代價的一部分。

這侯府深宅,對于此刻的我而言,并非囚籠,而是一個暫時的避風(fēng)港。比起被家族當(dāng)作一件可以隨意交易、待價而沽的物品,被送入某個腦滿腸肥的權(quán)貴后院,忍受真正的屈辱和玩弄,陸沉的冷漠和陸景昭的敵意,反而顯得干凈許多。至少,陸沉要的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妻子”,用以堵住悠悠眾口,應(yīng)付那些催婚的圣意或人情。而我,恰好需要這樣一個遠(yuǎn)離家族掌控的身份。

至于陸景昭的敵視?一個被寵壞了的、沉浸在喪母之痛里的少年郎罷了。他的恨意,于我而言,遠(yuǎn)不如窗外的蟬鳴更值得在意。

我樂得清靜。每日請安之后,便退回我那偏僻卻還算寬敞的小院。院中有一方小小的蓮池,夏日里殘荷猶存,倒也清雅。我讓陪嫁過來的小丫鬟春桃尋了些花種菜籽,在池邊向陽處開墾出一小片地,親手侍弄。翻土、播種、澆水、除草……,反而讓我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和踏實(shí)。陽光曬在背上,思緒放空,不必再去想姜家那些令人作嘔的算計,也不必憂心明日會被當(dāng)作什么籌碼拋出去。

偶爾,我也會坐在廊下,捧一卷雜書,或是拿出未完成的繡品。目光卻常常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遠(yuǎn)處那座被重重守衛(wèi)環(huán)繞的書房。陸沉……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那日堂上驚鴻一瞥的沉毅輪廓,書房緊閉的門扉后無聲的威壓,還有那日陸景昭砸碎玉佩時,他指尖那一下極其輕微的蜷縮……都像謎一樣。他為何會答應(yīng)姜家這樁明顯帶著羞辱意味的聯(lián)姻?僅僅是為了應(yīng)付外界?還是……另有所圖?


更新時間:2025-08-02 07:4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