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剛過,京城的積雪尚未化盡,料峭春寒裹著濕氣直往骨頭縫里鉆。雍親王府西廂的暖閣里,炭火燒得旺,宜修正拿著撥浪鼓逗弘暉。小家伙裹在厚厚的銀鼠皮襖里,臉蛋養(yǎng)得圓潤了些,眼睛黑亮,追著那晃動的鼓點咿咿呀呀地笑,小手努力去抓,精神頭十足,全然不見月余前那場驚心動魄的病弱模樣。
胤禛踏入暖閣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宜修臉上的笑意在觸及他身影的剎那便僵住了,迅速起身,斂衽行禮,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弘暉也停下了動作,黑亮的眼睛瞬間聚焦在胤禛身上,小嘴咧開,露出幾顆小米牙,含混不清地發(fā)出一個帶著歡喜的音節(jié):“阿…瑪!” 他朝胤禛的方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身體也跟著前傾,一副想要撲過來的樣子。
【每日擁抱任務(wù)發(fā)布?!勘涞奶崾疽羧缤乒侵瑴?zhǔn)時在胤禛腦中響起。
胤禛下頜的線條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他無視了弘暉伸出的手,也略過了宜修行禮的動作,目光在暖閣內(nèi)掃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箱上。那是前幾日他讓蘇培盛悄悄送來的。
“都下去。”胤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暖閣內(nèi)伺候的嬤嬤丫鬟們?nèi)缑纱笊?,悄無聲息地迅速退了出去,連大氣都不敢喘。宜修的心猛地一沉,臉色微微發(fā)白,下意識地往弘暉身邊挪了半步,擋在他身前些許。王爺這陣子雖每日都來,或僵硬的擁抱,或平板地講述些晦澀難懂的文章,但從未屏退左右!他今日……要做什么?
“你也出去。”胤禛的目光終于落在宜修臉上,冷冰冰的,毫無溫度。
宜修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看著胤禛,嘴唇哆嗦著:“王…王爺?暉兒他……”
“出去!”胤禛的聲音陡然沉了一分,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宜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連指尖都凍得發(fā)麻。她看著胤禛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又看看懵懂無知、依舊朝著父親方向揮舞小手的弘暉,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難道……王爺終于要對暉兒……她不敢想下去,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額……娘?”弘暉似乎察覺到氣氛不對,小手抓住宜修的衣角,小臉上笑容消失,大眼睛里浮起一層不安的水汽。
這聲稚嫩的呼喚像針一樣刺在宜修心上。她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穩(wěn),對著胤禛深深一福,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妾身……遵命。”她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門口,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目光死死鎖在弘暉身上,仿佛要將兒子的模樣刻進骨子里。門簾在她身后沉重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
暖閣內(nèi)只剩下胤禛和弘暉。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弘暉看著母親消失的方向,又看看佇立在陰影里、氣息冰冷的父親,小嘴一扁,那層水汽終于匯聚成大顆的淚珠,啪嗒啪嗒滾落下來,無聲地洇濕了銀鼠皮襖的前襟。小小的身體開始不安地扭動,發(fā)出壓抑的、委屈的嗚咽。
胤禛看著那無聲哭泣的孩子,眉頭緊鎖。他大步走到角落,打開了那個紫檀木小箱。箱子里并無什么駭人的物件,只有兩個毫不起眼的粗布袋,一個裝著些灰撲撲、顆粒不甚飽滿的麥種(青霜麥),另一個則是一卷薄薄的圖紙(水車圖),以及幾塊打磨過的硬木零件。
他拿起那個裝著麥種的布袋,走到弘暉的搖籃邊。弘暉的哭聲更大了些,小身子往后縮,顯然對此刻的阿瑪充滿了恐懼。
【擁抱任務(wù)倒計時:一炷香?!肯到y(tǒng)的提示冷酷地響起。
胤禛的耐心似乎終于告罄。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僵硬地履行任務(wù),而是猛地伸出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將哭泣掙扎的弘暉從搖籃里抱了出來!
“唔……”弘暉被這突如其來的粗暴動作嚇得噎住了哭聲,小臉憋得通紅,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胤禛。
胤禛無視了孩子的恐懼,抱著他幾步走到炭盆邊。他一手緊緊箍住弘暉,另一只手則粗暴地撕開那個裝著麥種的布袋口,將里面灰撲撲的麥粒抓了一把出來!
“看清楚了!”胤禛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問意味,他捏著幾粒麥種,幾乎要懟到弘暉眼前,“這是什么?”
弘暉嚇得小身子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哪里還能分辨那是什么?他只知道阿瑪很可怕,抓得他很痛。
“說!”胤禛的聲音又沉了一分,箍著弘暉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
弘暉被勒得難受,巨大的恐懼和委屈終于爆發(fā),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臉漲紅,手腳胡亂地踢打掙扎:“嗚……哇……阿瑪……壞!痛……額娘……嗚……”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寂靜的暖閣里回蕩,帶著最純粹的恐懼和控訴。
胤禛僵住了。
那哭聲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狠狠剮蹭著他冰封的心壁。弘暉小小的身體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滾燙的眼淚瞬間浸濕了他石青色的衣襟,那溫度燙得驚人。孩子眼中毫不掩飾的恐懼和排斥,像針一樣扎進胤禛的眼底。
他……在做什么?用這邪祟給的種子,恐嚇一個三歲的孩子?逼問他連自己都尚存疑慮的東西?
一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和……一絲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狼狽,猛地攫住了胤禛。他捏著麥種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箍著弘暉的手臂,那鋼鐵般的力道,竟無意識地松開了些許。
弘暉立刻感覺到了這細微的松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身子拼命地往遠離胤禛的方向縮,哭得幾乎喘不上氣。
胤禛看著懷中哭到打嗝、小臉通紅、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孩子,又低頭看看掌中那幾粒其貌不揚的灰麥種。腦中那幅關(guān)于青霜麥耐寒機理的圖譜清晰無比,可眼前這失控的局面,卻讓他第一次對這“神賜”之物產(chǎn)生了動搖。
邪祟?還是……他胤禛,被這邪祟和這稚子,逼得快要瘋了?
就在這時,暖閣的門簾猛地被掀開!宜修竟不顧禁令沖了進來!她顯然是聽到了弘暉撕心裂肺的哭聲,再也顧不得什么規(guī)矩,臉上毫無血色,眼中是豁出去的絕望和母獸般的瘋狂。
“王爺!”宜修撲到近前,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您要做什么沖妾身來!求您放過暉兒!他還?。∷裁炊疾欢?!”她伸手就想從胤禛懷里搶過孩子。
胤禛猛地側(cè)身,避開了宜修的手,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看著眼前狀若瘋婦的宜修,又看看懷中哭得幾乎昏厥的弘暉,心頭那股無名邪火混雜著被冒犯的怒意,幾乎要沖破理智。
“滾出去!”他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雷霆之怒。
宜修被他這聲怒喝震得渾身一顫,腳步釘在原地,卻依舊死死盯著弘暉,淚水洶涌而出,嘴唇咬出了血痕。
胤禛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暴戾。他不再看任何人,抱著依舊在抽噎顫抖的弘暉,大步走到書案旁,粗暴地將手中那把麥種連同那個粗布袋一起扔在案上。又拿起那卷水車圖紙和幾塊木零件,也重重地拍在案上。
“戴鐸!”他朝著門外厲聲喚道。
早已候在門外、聽得心驚肉跳的戴鐸連滾爬爬地進來,撲通跪倒:“奴才在!”
胤禛指著案上的東西,聲音冷得像冰渣,每一個字都淬著寒意:“拿著!麥種,即刻送去京郊湯泉皇莊!告訴莊頭,尋最貧瘠、背陰、尚未化凍的地,按此袋內(nèi)所附之法,密種!不許讓任何人知曉!若有半分差池,提頭來見!”
他又指向那圖紙和零件:“此圖,連同這些木件,立刻尋京中最頂尖的巧匠!按圖索驥,給本王造出實物!同樣,不得泄露分毫!若有疑問,只說是本王偶得之古圖,令其試制!半月之內(nèi),本王要看到東西!”
“嗻!”戴鐸額頭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幾樣看似不起眼卻重若千斤的東西,大氣不敢出,躬身疾步退了出去,后背的衣衫瞬間被冷汗浸透。
交代完這一切,胤禛才低頭看向懷中。弘暉似乎哭累了,也嚇壞了,小身子還在微微抽搐,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粘在一起,小臉蒼白,只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委屈的抽噎,小腦袋無力地靠在他胸前,竟是半昏睡了過去。
胤禛抱著這輕飄飄、哭得脫力的孩子,手臂僵硬。方才那狂暴的情緒褪去,只剩下一種沉重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荒謬感。他垂眸,看著孩子淚痕狼藉的小臉,那上面還殘留著清晰的恐懼。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拂去那淚痕,指尖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
【每日擁抱任務(wù)完成。】
【任務(wù)評價:執(zhí)行過程造成培養(yǎng)對象高度恐懼與排斥,情感傷害嚴(yán)重。綜合評級:劣等?!?/p>
【警告:長期低劣評級將觸發(fā)懲罰機制,并影響后續(xù)高階獎勵解鎖。】
【基礎(chǔ)獎勵:無(劣等評級無獎勵)。】
光幕無情地閃爍著冰冷的評價。胤禛的指尖蜷縮起來,最終緩緩落下,只輕輕托住了弘暉無力垂下的后腦勺。他抱著孩子,走到搖籃邊,動作罕見地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小心,將沉睡(或半昏厥)的弘暉放了回去,拉過錦被蓋好。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再不看榻上的孩子一眼,轉(zhuǎn)身大步離去。石青色的身影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與暖閣內(nèi)的溫暖格格不入。
宜修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倒在搖籃邊,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弘暉猶帶淚痕的臉頰,冰涼的指尖觸到孩子溫?zé)岬募∧w,她才仿佛活了過來,壓抑的哭聲終于破碎地溢出喉嚨。
湯泉皇莊深處,一片背陰的坡地,凍土尚未完全松動。莊頭老趙帶著兩個絕對心腹的啞仆,按照戴鐸傳達的、布袋里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密法”,小心翼翼地開溝、點播那些灰撲撲的麥種。老趙心里直犯嘀咕:這地,這季節(jié),撒金子都未必能發(fā)芽,王爺這是要做什么?可戴鐸那句“提頭來見”讓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只能嚴(yán)格按照那古怪的“密法”操作,甚至嚴(yán)格到了近乎虔誠的地步。
數(shù)日后,戴鐸領(lǐng)著一個須發(fā)皆白、眼神卻異常銳利的老工匠,避開了所有人,來到王府最偏僻的一處廢園。園中荒草叢生,一口廢棄的池塘結(jié)了薄冰。池塘邊,一架造型奇特的木質(zhì)水車模型已經(jīng)架設(shè)好,只有半人高,卻結(jié)構(gòu)精巧,齒輪、葉板、軸承,一應(yīng)俱全,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泛著新木的光澤。
老工匠眼神狂熱,圍著那模型打轉(zhuǎn),口中嘖嘖稱奇:“神乎其技!神乎其技??!戴先生,這……這圖紙究竟從何而來?此物構(gòu)思之巧,省力之妙,老朽畢生未見!若能按此比例放大用于河渠灌溉……”他激動得胡子都在抖。
戴鐸面無表情,只冷冷道:“李老,王爺只問,此物是否可行?效用幾何?”
“可行!絕對可行!”李老工匠斬釘截鐵,指著模型,“您看這齒輪咬合,這葉板入水的角度,還有這傳動……設(shè)計此圖者,真乃天人也!省力至少五成!不,七成都有可能!若用于大河,一車之力可抵十?dāng)?shù)壯??!”
戴鐸眼中精光一閃,微微頷首:“王爺要聽的就是這個。今日所見,爛在肚子里。去吧?!?/p>
打發(fā)走激動不已的老工匠,戴鐸獨自站在廢園中,看著那架在寒風(fēng)中靜靜矗立的水車模型,又想起湯泉皇莊那背陰凍土里埋下的古怪麥種,心中翻涌起驚濤駭浪。王爺近來種種反常之舉,莫非真與這些神鬼莫測之物有關(guān)?他隱隱感覺到,王府上空的風(fēng)云,似乎正悄然轉(zhuǎn)向一個無人能預(yù)料的方向。
而此刻的八爺府書房內(nèi),胤禩(八阿哥)正看著手中最新的密報,溫潤如玉的臉上,眉頭卻微微蹙起。密報上詳細記錄了雍親王胤禛近月來一反常態(tài)地頻繁探望病愈的嫡長子弘暉,以及數(shù)日前其心腹戴鐸秘密接觸京郊皇莊莊頭和頂尖工匠的舉動。
“湯泉皇莊……最貧瘠的背陰凍土……密種?”胤禩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和深沉的思量,“還有那頂尖的木匠……老四,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抬起頭,看向窗外依舊陰沉的天空,喃喃道,“是故布疑陣?還是……真藏著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底牌?”
窗外,早春的風(fēng)掠過枯枝,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如同某種不祥的預(yù)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