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不是同一個物種，生不了娃兒?！鼓[通體烏黑，化形之后卻有一頭白發(fā)。七歲之前，
我都是家里的寶。后來，卻變成了草。但是沒關系，我還有老大，雖然他只是一條蛇。
雖然也想過跟他在一起，只可惜人與蛇之間，存在著生殖隔離。奈何他不信，非要試試。
還說只要我們夠努力，總會有奇跡出現(xiàn)。1我十八歲的時候，墨隱一百一十八歲。那年夏天，
他歷經(jīng)百年苦修，終于迎來了化形劫。后山上天雷滾滾，閃電劃破蒼穹，一個接一個，
像是要把這方天地劈成渣渣。村子里的老人都說，天有異象，這是有妖物要出世??！
只有我知道，這是他的生死大劫，也是決定我們未來的一道坎。
雙手不停地撫摸著他給我的那片逆鱗，好似這樣就能緩解心中的緊張。
其實之前我就跟他商量過，若是化形劫真的像故事里說的那樣九死一生，需要以命相搏，
咱們也不是非得去渡。我們一人一蛇，搞柏拉圖式戀愛，未必就不能過一輩子。
等我百年之后，塵歸塵土歸土。他還可以去找別人，或者是別的蛇。只要他喜歡，都可以。
反正那時候我都死了，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開心就好。那天，因著這番話，
他生了好大的氣。渾然不顧自己還在發(fā)情期的身子，硬是紅著一對豎瞳，貼身纏著我好久。
粉紅色的蛇信子，在我的脖頸上留下了點點紅腫，最后甚至氣急敗壞地在鎖骨上咬了一口。
之后一連幾天，他都躲在山上不下來。就連我親自過去，也是避而不見。只讓三只小蛇傳話，
說他氣還沒消。最后還是我誠心道歉認錯，又簽了許多不平等條約，才把他哄回來。
自那之后，我就知道了他的心思，也猜到了早晚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
等待的日子會這么難熬，簡直抓心撓肺，度秒如年。從白天開始，我就坐臥不安，
攪的全家人不得安生。晚上也睡不著，只要一合上眼睛，就開始做噩夢。
夢到一條渾身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黑色巨蛇，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憑我如何呼喊，
都沒有回應。然后直接就被嚇醒了，無奈之下，只好悄悄出門。一出來就遇上了三條小蛇，
都是以往相熟的小朋友。天雷威力巨大，他們不敢待在山里，就約著一起來我家。
「姐姐不必擔心，老大那么厲害，肯定能成功的?！剐∏嗯噬狭宋业氖直郏?/p>
自動繞成一個圓環(huán)?！妇褪蔷褪?，老大最厲害了，肯定沒問題的。」小白和小黃吊在它身上，
也跟著應聲附和?！赶Ｍ绱税?！」我?guī)е麄冏谠洪T口，面朝后山的方向，心跳如鼓。
這一刻我突然好怕，怕他粉身碎骨，怕再也見不到他。一時間竟有些怨恨自己，
往日修煉時太過散漫隨心，至今無所成?，F(xiàn)在，我的愛人面臨生死挑戰(zhàn)。而我，除了等待，
卻什么也做不了。2阿娘曾經(jīng)說過，我滿月的那一天，小院里群蛇聚集，匍匐在地，
兩兩交纏，跟擰麻花似的。她和阿爹嚇得門都不敢出，只能抱著我躲在屋子里瑟瑟發(fā)抖。
村里的人都說我是妖怪，合該處死。他們手持各種農(nóng)具，圍堵在我家門口，
像強盜似的喊打喊殺。卻又畏懼蛇群，不敢闖入。有人提議不如直接放火，
把整個院子都燒了。一時間眾人安靜如雞，畢竟，院子里還有我阿爹阿娘。阿爹是長房長子，
一脈單傳，不出意外的話，會是下一任族長。因此在這個偏僻守舊的村落里，
還是有點分量的?！杆麄兎蚱迋z生了個妖怪，早就妖氣纏身了?！拐f這話的是五房小叔，
他從小就嫉妒阿爹長房的身份，恨不得取而代之。如今可算是逮著了機會，又怎能錯過。
眾人聞言有些蠢蠢欲動，小叔已經(jīng)快步跑著回家搬柴火了。村長想要制止，可惜勢單力薄。
他是個好人，卻阻止不了這些瘋魔的鄰居。一捆一捆的柴火圍住了小院，
小叔握著熊熊燃燒的火把上前，卻怎么也點燃不了。他有些害怕了，卻強撐著不肯退縮，
還招呼別人多拿幾個火把過來。有幾個人聞聲而動，霎時間天色突變，狂風四起。
他們被一陣風高高卷起，又重重跌落，全都摔了個大馬趴。豆大的雨珠落下，
澆熄了所有火把，也浸濕了干柴?！干缴耧@靈，山神顯靈啊！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p>
村長帶頭跪下。其他人訥訥無言，也跟著跪下了，祈求山神寬恕。沒多久，風雨很快散去，
村長帶頭回家，其他人也走了。只有趴在地上的小叔，拾起摔掉的一顆門牙，
眼神怨毒的盯著我家大門，久久不愿離開。3他們不知道，其實哪里有什么天意？
不過是盤在我家房梁上的那條墨蛇搞的鬼罷了。墨隱蝸居后山多年，一心閉關修行。
山中無日月，轉(zhuǎn)眼已百年。今日醒來，感知到自己的命定之人出現(xiàn)，便尋了過來。
不想身上氣息沒收攏好，這才引來了附近群蛇朝拜，造成了誤會。雖然是他的過失，
但是小小凡人，竟敢對他的人動手，簡直不可饒恕，必須嚴懲。他雖不信命，
卻已將我劃歸羽翼之下。此時的他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早已變了樣，與百年前截然不同。
蛇群退走時毫無動靜，一如來時。接下來的幾天，小叔家里養(yǎng)的豬崽，一只接一只的死掉。
就連經(jīng)驗豐富的老獸醫(yī)，也找不到原因。明明上一秒還歡蹦亂跳，下一秒就癱了。
夫妻兩人悲痛欲絕，如喪考妣，小叔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村子里的人都說，是他得罪了山神，
這是懲罰。小叔不信，只覺得是我這個災星沖他。與此同時，鄰居都不敢再接近我家。一日，
村長將阿爹叫去說話?；貋砗笏诖箝T口，默默地抽了一支旱煙。等煙味散盡，
進門就說要搬家。阿娘心中不悅，這房子是成親時蓋的，住了許多年，早已經(jīng)習慣了。
如今要搬走，搬去哪里？「沒辦法，他們怕她?！拱⒌粗唏倮锏膵雰?，
他不知道這孩子有什么來歷。但這是他的孩子，毋庸置疑。成親快五年了，
他們夫妻倆才有這么一個孩子，雖然是個女娃兒，但也是他的血脈。他還記得，
孩兒他娘剛有了的時候，夫妻兩人欣喜若狂的樣子。懷胎十月，
每一天他們都是在期盼中度過的。一朝分娩，妻子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才終于掙命似的生下了一個皺皺巴巴的女孩。夫妻兩人日夜細心照料，一刻不敢疏忽。
好不容易眼看著一天天變得水靈起來，沒想到滿月時就出了那么一檔子事兒。
那日兩人也嚇得夠嗆，卻不覺得是孩子的問題。阿爹能理解村里人害怕，
但是要他放棄這個孩子，卻是絕不可能。4阿娘抱著我直哭，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明明是人，怎么就是妖怪了呢？她不知道那些蛇是怎么來的，但是肯定跟孩子沒關系。
那些想害這孩子的人，才是妖怪，是披著人皮的魔鬼。在這一點上，她絕不會退讓，
除非她死。好在村長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做主將村子邊上靠近后山的一處小院給了我家。
這里遠離村中心，后面就是一大片山林。原本住著一個老寡婦，她沒有孩子，
去世之后就一直荒著。阿爹里外修理了一番，就帶著剛出月子的阿娘搬了家。從此以后，
我們家在村子里幾乎成了拒絕來往戶。阿爹的族長之位也泡湯了，不過他并不在乎。
只一心賣力下地干活，為了給我提供更好的生活?？粗乙惶焯扉L大，
阿爹阿娘渾身都充滿了干勁兒。說來也是神奇，到了新家之后，昆蟲鼠蟻就少了很多。
尤其是到了夏天，院子里連一只蚊子都沒有，巴適得很。只是時不時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蛇蛻，
一開始還有些嚇人，不過習慣之后就好了。慢慢的，阿爹阿娘甚至能面不改色地撿起來收好。
畢竟這也是一味中藥，可以賣錢的。我第一次見墨隱，是在三歲那年。那天阿娘忙著做飯，
一眼沒看過來，我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在下面接住我的，正是一條墨蛇。他身上涼涼的，
鱗片光滑如玉，我不僅沒有害怕，還趁機多摸了幾把。「膽子挺大??！」墨蛇吐了吐信子，
陌生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響起。我睜大了雙眼，好奇地打量著他。真稀奇，
這玩意兒居然會說話哎。有了他做緩沖，我自然是安穩(wěn)落地。然而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阿娘回頭時發(fā)現(xiàn)我坐在地上，還夸我能耐，居然會自己下來了。5到了五歲，
我該上幼兒園了?？晌业氖虑樵缇捅恍∈鍌鲹P了出去，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一家幼兒園敢收。
阿爹阿娘帶著我一家家拜訪，卻一次次被拒之門外。最后阿娘氣的直哭，抱著我往家走，
一邊走一邊罵阿爹?！改隳切〉芫筒皇莻€人，這么些年，村里就數(shù)他嘴賤。
整天在外面胡咧咧，娃兒的名聲都被他毀完了。李大壯，要是女兒上不了學，
老娘跟你們老李家沒完。我非得撕了他的嘴不可?！拱⒌诤竺妫涣R得灰頭土臉，
一句話也不敢反駁。我看著這情形，忍不住樂呵呵的沖他直笑。阿爹笑著撓撓頭，
一點也不惱。最后，我還是沒能上得了幼兒園。阿娘索性跑回娘家借了書，一點點抄下來，
決定自己教我。雖然她只有初中學歷，但是教這么個五歲小孩，也足夠了。學了一年，
到上小學的時候，阿娘一改往日知分寸的作風。直接把我塞進了村里的學校，
甚至在校長面前放言，若是敢不收，就去縣里告狀?？h里要是不管，她就去市里。
因為義務教育是上面規(guī)定的，沒有人能不讓我上學。最后，學倒是上了，
只是沒有哪一個家長愿意讓自家孩子跟我同桌。我只能一個人獨享一方天地。
阿娘說這樣也挺好，這樣沒有人能打擾我學習。她不知道，我雖然是一個人，
但是身邊一直都跟著一條蛇。我腦子挺好的，一般老師教一遍就會了。因此，一直是第一名。
學校里的孩子，對我都是又懼又怕又羨慕嫉妒，便聯(lián)合起來孤立我。其實根本沒必要這樣，
我也不樂意跟他們玩兒。說實話，逗弄他們還沒有逗弄后山里的小蛇有意思。
因為那些小家伙們，從來都不怕我。就算我拿三只小蛇編麻花辮，他們也不會生氣，
甚至還夸我有創(chuàng)意。6從上小學開始，墨隱就常住在我的書包里。起初，
他只是拿我當小弟看，而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若是信命，就不會逆天而行，一心向道，
在這山旮旯里潛心修煉百年了。如今醒來察覺世情有變，新收的人類小弟又太脆皮，
容易被別人欺負。便想著趁此機會入世歷練歷練，順帶著護我一護。為了萬無一失，
他還專門刨土，鉆到地底下挖出了許多古籍。對照著上面學習法術，隱身術就是其中之一。
我看他修煉挺有意思的，就也選了一本學著。只是修行本就是枯燥乏味的重復過程，
我經(jīng)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隨意得很。其實我還是相信科學的，修煉得道什么的，
聽起來就好不靠譜。墨隱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覺得只要自己夠強，就能護得住我。
因此，通常他忙著修煉的時候，我就跟山里的小蛇玩。后山很大，
是我放學后最喜歡去的地方。阿爹阿娘忙著下地干活，根本沒功夫管我。在這里，墨隱最大，
我第二，幾乎可以橫著走。所有的小蛇都是墨隱的小弟，一開始他們對我這個人類很好奇，
經(jīng)常偷偷組團圍觀。接連幾次被發(fā)現(xiàn)之后，索性不躲了。我跟著他們在山上追雞攆狼，
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只是這一年，阿娘肚子里有了第二個孩子。我有些高興，也有些害怕。
「墨隱，阿爹阿娘有了別的孩子，以后我就不再是他們的唯一了。就算多了一個孩子，他們，
應該也不會變吧？」墨隱不知該如何回答，蹭了蹭我的下巴?！笡]事的，
你永遠是我唯一的人類小弟?！刮倚α诵?，其實我不是自私，
我只是擔心父母身上的負擔太重。家里只有幾畝薄田，還要看天吃飯，收成實在是有限。
小弟出生之后，阿娘只休息了一個月，就下地干活了。阿爹托人在縣城工地上尋了一份工，
一個月只能回來一次。我也忙了起來，學會了洗衣服、做飯、喂雞、喂鴨，
每天放學之后都要先去后山放羊。還要看著小弟，也沒時間跟那些小蛇們玩了。
墨隱依舊時不時跟著我，但是這些家務瑣事，他也幫不上忙。他可是要修煉成仙的，
不能隨便使用法力介入世間因果。再說了，我也不想什么事都依靠他，一回生，二回熟。
阿娘能做的，我也能做。也許是日積月累的勞作太辛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一切都變了。7原本屬于我的玩具，如今都給了弟弟。就連喜歡吃的雞蛋羹和小餅干，
阿娘也說我大了，不該跟弟弟爭。弟弟只要一哭，阿娘就怪我沒看好他。他想要的東西，
只要哭，就能得到。而我若是哭了，就是不懂事，不知道體諒父母，真是白長這么大個人了。
我還不到八歲，就已經(jīng)當了弟弟的保姆，實在不知，究竟還要怎么體諒？我知道他們忙，
因此在學習上從來不用他們操心。就連試卷上的簽名，每次的家長會，都是我自己解決的。
親戚鄰居們都夸我乖，學習成績又好，還會幫父母下地干活，說我已經(jīng)是極好的孩子了。
他們總說我懂事，殊不知我也想要任性的權(quán)利。只可惜，現(xiàn)在家里只能有一個任性的孩子，
那就是弟弟。好像無論我做的多好，永遠都不能讓阿爹阿娘滿意，
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夸過我了。我拿回來的滿分試卷和獎狀，如今已無人在意。
我做再多的家務，也都是應該做的。我漸漸變成了這個家里的透明人，沒有人看得見我。
只有墨隱，會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夸我聰明，動手能力強。還讓山里的小蛇多跟我相處，
說是這樣能讓他們沾沾光，早日開竅。一次阿爹從縣城回來，給我?guī)Я藥妆咀魑臅?/p>
我愛不釋手，珍之若重。小弟也要搶著看，我一再囑咐他慢點兒翻，別扯壞了。
誰知一眼沒看見，他就已經(jīng)撕了好幾頁。我氣得打了他一下，把書硬搶過來。他哇哇大哭，
引來了父母?！杆蛭?」這小子不講武德，居然惡人先告狀?！甘撬扰獕牧宋业臅??！?/p>
我蹲在地上撿書頁，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這可是阿爹辛苦勞作，買回來的新書??！
「不就是一本書嘛，弄壞了再粘起來不就行了。怎么能動手打人呢？」阿娘把弟弟攬進懷里，
一邊替他擦眼淚一邊安慰著。眼見有人向著他，弟弟愈發(fā)得勢不饒人了?！杆蛭?，
阿爹阿娘替我打她?！埂负煤煤?，打她打她，阿娘替你打回來。」她順手拍了我一下。
巴掌很輕，落在我心上，卻很重?！赴⒌惨?。」于是父親也加了一下，就是這一下，
猶如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我。我站起來嚎啕大哭，將撿起來的書頁重新扔了出去。
「既然你什么都要搶，那就都給你，我什么都不要了還不行嗎？」然后沖出家門，
徑直往后山跑去。這是阿爹第一次打我，他曾經(jīng)說過永遠不會對我動手的。
沒想到居然如此輕易就違背了諾言，還是因為如此荒唐的理由。我一路跑一路哭，
委屈得上氣不接下氣。8如果一開始就不曾得到，那也沒什么。擁有之后再失去，
就很殘酷了。落差如此之大，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活得好沒意思。如果能消失就好了。
也許我不存在或許會更好。小青和小白知曉后，氣得脖子都粗了幾分。
兩條小蛇圍著我團團轉(zhuǎn)，張牙舞爪地說要替我報仇，一定要讓我那弟弟好看。
「哪輪得到你們，只要你想，我親自動手?！鼓[趴在我的肩膀上，
絲毫不介意鱗片被汗水打濕。因為路上跑得太急，我渾身出了許多汗水。
他甚至伸出蛇信子舔了舔，嗯，是咸的。人類的汗水和淚水，一樣咸。
墨隱突然想起了自己剛出生的那幾年，因為沒有雙親守護，
所以經(jīng)常被山里的野物追得四處逃竄。那個時候，他就很羨慕西山頭上的小熊瞎子，
因為他有母熊護著，大家都不敢惹。墨隱想不明白，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
為什么要厚此薄彼，區(qū)別對待？這才幾年啊，那對夫妻簡直像是變了一副模樣。人心啊，
真讓蛇難以捉摸。我哭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了下來?！覆挥昧?，我要靠自己，離開這個家?！?/p>
他們畢竟是我的家人，即使現(xiàn)在不一樣了，曾經(jīng)也給過不少溫暖。況且墨隱修行不易，
我老大可是要得道成仙的，怎能輕易破戒？古書上都說了，修道之人，需得少沾染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