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風,已帶上了凜冽的刀鋒,刮過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高三的空氣,仿佛被壓縮到了極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2B鉛筆味。試卷、排名、模擬考……永無止境的循環(huán),榨干著每個人的精力和笑容。
保送的風聲,不再是模糊的流言,而是漸漸凝成了冰冷的現(xiàn)實。年級公告欄里,貼出了幾所保送大學(xué)的具體要求和名額分配方案。陸然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數(shù)學(xué)競賽組推薦名單的最前列。那白紙黑字,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清晰地劃開了他與大多數(shù)人的距離,也重重地砸在了林悅的心上。
“平行線”這個詞,不再是蘇瑤危言聳聽的調(diào)侃,而是成了一個迫在眉睫的、冰冷的預(yù)言。林悅看著前排陸然伏案刷題時那更加沉默、更加專注的背影,看著他桌角堆得越來越高的競賽真題和面試指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從腳底迅速纏繞而上,緊緊扼住了她的心臟。
不能再等了。蘇瑤的話像魔咒般在她腦海里盤旋。
“悅悅,再不說,就真成平行線了!”
錯過,這個曾經(jīng)帶著朦朧詩意的詞,此刻變得如此具象而猙獰,仿佛能看到它正張開黑洞洞的大口,要將她那些未曾言明的心事吞噬殆盡。
放學(xué)鈴聲響起,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涌向門外。林悅卻磨磨蹭蹭地收拾著書包,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蘇瑤收拾得飛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壓低聲音,語氣是罕見的嚴肅。
“喂,發(fā)什么呆?跟我走!緊急作戰(zhàn)會議!”
蘇瑤家溫暖的臥室,像一個小小的避風港,隔絕了外面的寒風和校園的壓抑。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柑橘香薰味道,墻上貼滿了搖滾樂隊的海報和蘇瑤自己畫的夸張涂鴉。林悅坐在鋪著柔軟地毯的地板上,背靠著蘇瑤的床沿,懷里抱著一個抱枕,眼神有些空洞。
蘇瑤盤腿坐在她對面,手里拿著罐冰可樂,表情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
“看到了吧?公告欄!白紙黑字!陸大學(xué)霸一只腳已經(jīng)跨進師大本部了!”
蘇瑤用可樂罐敲了敲地板,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悅悅,你告訴我,你還能等嗎?等到黃花菜結(jié)冰?等到他坐著火箭飛走了,你在下面揮手帕?”
林悅把臉埋進抱枕里,聲音悶悶的。
“我不知道……我害怕……”
“怕什么?怕他拒絕?”
蘇瑤嗤笑一聲,湊近她。
“拜托!他都抄情詩(聶魯達)!畫你的麥克風!寫你的名字縮寫了!這要不是喜歡你,我蘇瑤名字倒著寫!他那個悶葫蘆,你不戳破,他能憋到地老天荒!保送一走,天南地北,你倆就真成牛郎織女了!哦不,牛郎織女還有鵲橋呢,你倆有啥?靠腦電波感應(yīng)嗎?”
林悅被她一連串的排比句砸得頭暈,但心底那份被現(xiàn)實擠壓到變形的勇氣,似乎真的被蘇瑤這蠻橫的煽動撬開了一絲縫隙。她抬起頭,眼圈微微發(fā)紅。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
蘇瑤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眼神亮得灼人。
“林悅!你看著我!你問問你自己,你想不想后悔?想不想十年、二十年后,想起高中這段日子,想起他,就只剩下‘如果當初我說了……’?那種滋味,比考砸十次還難受!”
蘇瑤的話,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精準地刺中了林悅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她不想后悔。不想讓那本深藍色詩集、那個在藝術(shù)節(jié)后臺聽到的快門聲、那些在朗誦比賽時感受到的專注目光,都變成回憶里帶著巨大遺憾的碎片。
“那……我該怎么做?”
林悅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像是迷途的旅人終于下定了決心。
“寫信!”
蘇瑤一擊掌,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最古老也最浪漫的方式!把你心里那點彎彎繞繞,那點小委屈小甜蜜,全給他寫出來!白紙黑字,鐵證如山!看他怎么裝傻!”
她跳起來,沖到自己的書桌前,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稿紙、CD和漫畫書里翻找起來。很快,她翻出一個硬殼的、印著抽象星空圖案的文件夾,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竟然整齊地放著幾張非常精致的信紙。其中一張,是淺淺的、近乎透明的藍色,紙質(zhì)細膩挺括,上面印著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雛菊暗紋,散發(fā)著一種清雅柔和的馨香。
“喏!珍藏版!進口的!帶著淡淡的雛菊香!”
蘇瑤像獻寶一樣把那張淺藍色的信紙遞到林悅面前。
“配你最合適了!就用它寫!保證讓他一聞,就想起你耳朵上那個小發(fā)卡!”
她指了指林悅耳后,仿佛那里還別著那枚雛菊發(fā)卡。
林悅接過那張信紙。冰涼的觸感,細膩的紋理,還有那若有若無的、熟悉的雛菊香氣,瞬間撫平了她些許的慌亂。這香氣,像一個小小的錨點,將她飄搖的心緒暫時固定。
“今晚!就今晚!”
蘇瑤雙手按在林悅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趁熱打鐵!回去就寫!把你心里那些話,那些不敢說的,憋屈的,甜蜜的,都倒出來!記住,這不是考試作文,不用文采斐然,就寫你最真實的感受!寫你怎么注意到他的,寫你發(fā)現(xiàn)他詩集和畫時的震撼,寫你看到他保送消息時的恐慌!寫你想和他一起看星星,一起上大學(xué),一起……總之,想到什么寫什么!真誠才是必殺技!”
深夜。萬籟俱寂。
林悅房間的臺燈是唯一的光源,在書桌上投下一圈溫暖而孤獨的光暈。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像墜落的星辰。寒風偶爾掠過窗欞,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那張淺藍色的、帶著雛菊暗紋和香氣的信紙,靜靜地鋪展在燈下,像一片等待開墾的、神秘的凈土。林悅握著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臺燈的光線將她專注的側(cè)影拉長,投在墻壁上。
她深吸一口氣,雛菊的淡香鉆入鼻腔,帶來一絲奇異的鎮(zhèn)定。蘇瑤的話在耳邊回響:“寫你最真實的感受!”
筆尖落下,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陸然:”
寫下他的名字,心尖就像被羽毛輕輕撥弄了一下,泛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展信安?!?/p>
“寫下這封信,我花了很大的勇氣。也許你會覺得唐突,但我怕再不說,就真的沒有機會了?!?/p>
開了頭,后面的字句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隨著心緒流淌而出。筆尖劃過細膩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秋夜里的私語。
她寫第一次在悶熱教室里的悸動,他一句“用三角函數(shù)試試”帶來的心跳如鼓;寫放學(xué)時傳遞稿紙那意外的觸碰,走廊聲控燈下兩人同時開口又沉默的尷尬,以及她帆布鞋上他長長的影子;寫那個混亂的午后,蘇瑤的銀鐲飛落,他彎腰拾起時肩頭沾染的粉筆灰,和她心中那道頑固的數(shù)學(xué)題如何詭異地重疊;寫她在播音練習本上反復(fù)寫下又劃掉的“陸先生”,每一次落筆和涂抹都帶著怎樣隱秘的甜蜜與煎熬;寫她在圖書館那個隱秘的角落,寫看到他抽屜里那本深藍色筆記本,看到聶魯達那句“愛情太短,遺忘太長”時的巨大震撼,以及那只畫得惟妙惟肖的、屬于她的麥克風簡筆畫帶來的、幾乎將她靈魂擊穿的確認感;寫藝術(shù)節(jié)后臺,他拿著相機,那一聲若有若無的“咔嚓”如何在她心里投下驚雷;寫她在舞臺上,看到他坐在臺下時那瀕臨崩潰的緊張,和最終將他當作唯一支點、孤注一擲般將心聲融入《秋日私語》的決絕……
筆尖在紙上游走,那些深埋心底、發(fā)酵了太久的情感,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羞澀、忐忑、委屈、失落、巨大的震撼、隱秘的喜悅、無法言說的傾慕,以及對即將到來的分離的深深恐懼……所有的情緒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行行娟秀而飽含力量的字跡,流淌在淺藍色的信箋上。
寫到保送的消息時,筆跡不自覺地加重,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慌:
“那天看到公告欄里你的名字,我的心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窟窿。蘇瑤說,我們再不說,就要成平行線了。我害怕,陸然。我害怕那些手抄詩集里的秘密,藝術(shù)節(jié)后臺的快門聲,還有我在舞臺上借著稿子說給你的話,最后都只能變成回憶里無用的回聲。我害怕……還沒來得及讓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們就真的……走散了?!?/p>
信紙翻過一頁。雛菊的香氣在燈光的烘烤下似乎更加馥郁。林悅的筆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最后的勇氣。然后,她落筆,字跡清晰而堅定:
“所以,我寫了這封信。不是要給你壓力,更不是奢求一個結(jié)果。我只是……不想留下遺憾。不想讓那些為你心跳加速的瞬間,為你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都變成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無聲的秘密?!?/p>
“陸然,我喜歡你。從那個蟬鳴聒噪的夏天開始,直到現(xiàn)在,從未停止?!?/p>
最后一個句號落下。林悅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長長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后背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濕,握著筆的手指也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僵。但心頭那塊壓了太久的巨石,仿佛隨著這封信的完成,被暫時搬開了。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輕松感席卷了她,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豁出去的、帶著悲壯的平靜。
她放下筆,靜靜地看著鋪滿字跡的淺藍色信箋。燈光下,那極淡的雛菊暗紋似乎也清晰了些,散發(fā)著溫柔的光澤。信紙上,承載著她三年青春里最重的心事,最深的秘密。
林悅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她沒有用花哨的折法,只是工整地折了三折,折痕清晰利落,像一個鄭重的承諾。然后,她拿出一個同樣素雅的、沒有任何花紋的白色信封,將折好的信紙放了進去。
信封很輕,落在手心,卻感覺沉甸甸的,裝著她的整個少女時代。
她拿起筆,在信封正面,工整地寫下:
“陸然 親啟”
四個字,筆跡清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鄭重。
做完這一切,她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臺燈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眼瞼,映出一片溫暖的橘紅。窗外,風聲似乎小了些。雛菊的淡香縈繞在鼻尖,帶著一絲安撫的力量。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卻也感到一種奇異的、塵埃落定般的安寧。
明天,明天午休的時候,趁人少,就交給他。不能再猶豫了。
就在林悅沉浸在寫完信的疲憊與釋然中,準備收拾東西休息時,書桌角落那臺老舊的收音機里,滋滋啦啦的電流聲過后,傳出了熟悉的午夜檔廣播片頭曲——輕柔的鋼琴旋律。
緊接著,一個溫和的男主持人聲音響起:
“各位聽眾晚上好,這里是‘星空夜話’,我是主持人小舟。在這個安靜的午夜,讓我們分享一首來自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三同學(xué)點播的詩……”
林悅本無意細聽,疲憊讓她只想盡快躺下。然而,主持人的下一句話,卻讓她準備關(guān)燈的手指,驟然僵在了半空中!
“……這位同學(xué)說,想把這首詩,送給一位……正在為重要選擇而努力的‘他’。”
林悅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
主持人溫和的聲音繼續(xù)念道:
“《抉擇》”
“站在分岔的路口,
前方是璀璨的星斗,
身后是沉默的守候。
風在低語,
催促著遠行的舟……”
林悅的呼吸瞬間屏住了!這首詩……這首詩的意象!分岔路口、璀璨星斗(保送)、沉默的守候(她?)……這指向性太明顯了!尤其是“催促著遠行的舟”!
她猛地坐直身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是誰點的?是陸然嗎?還是……別的什么人?這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同學(xué)……他(她)想通過這首詩告訴他(她)什么?是鼓勵他抓住“璀璨星斗”?還是……提醒他不要忘記“沉默的守候”?
廣播里的詩還在繼續(xù),每一個字都像鼓槌敲在林悅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行囊里裝著夢想的重量,
也盛著未言說的溫柔。
這一步踏出,
是更廣闊的宇宙,
還是……錯失了回眸?”
“未言說的溫柔”!“錯失了回眸”!
林悅的手心瞬間變得冰涼!她死死地盯著那臺發(fā)出聲音的收音機,仿佛那里面藏著決定命運的判詞。她寫給陸然的信,還靜靜地躺在那個素白的信封里,帶著雛菊的香氣和她的孤勇。而此刻,廣播里卻響起這樣一首指向不明、卻又處處暗合她心事的詩!
陸然……他會聽到嗎?如果他聽到,他會怎么想?他會認為這是她點的嗎?還是……會認為這是來自另一個“沉默守候”者的心聲?這首詩,是鼓勵,是提醒,還是……
一種巨大的、失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悅剛剛獲得的片刻安寧。她看著桌上那封承載著她所有勇氣的信,突然覺得它變得無比脆弱。廣播里的詩,像一道無形的陰影,提前籠罩在了這封尚未送出的信箋之上。
窗外的風聲又起,嗚咽著,仿佛在應(yīng)和著廣播里那首關(guān)于抉擇與錯失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