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xué)的鈴聲像是投入滾油中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壓抑一天的活力。教室里的桌椅板凳被撞得哐當(dāng)作響,書包拉鏈的嘶啦聲、興奮的呼朋引伴聲、歸心似箭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匯成一股喧囂的洪流,迅速涌向門外。
林悅和蘇瑤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今天是她們小組值日。蘇瑤看著瞬間空了大半的教室,夸張地嘆了口氣。
“命苦??!別人回家吹空調(diào)吃西瓜,我們還要在這里當(dāng)‘清道夫’!”
她一邊抱怨,一邊認(rèn)命地拿起講臺上的濕抹布,走向那塊寫滿密密麻麻公式、沾滿粉筆灰的黑板。
林悅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拿起墻角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清掃過道。她動作輕柔,掃帚劃過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秋風(fēng)吹過落葉。夕陽的金輝透過西側(cè)的窗戶斜斜地灑進(jìn)來,將教室切割成明暗兩塊。光柱里,細(xì)小的塵埃在無聲地飛舞、旋轉(zhuǎn)。
“咳咳咳!這什么破粉筆灰!”
蘇瑤揮舞著抹布,用力擦著黑板,白色的粉塵立刻在夕陽的光束中彌漫開來,像一場小型的暴風(fēng)雪。她一邊擦一邊抱怨。
“跟下雪似的!悅悅,你說學(xué)校能不能發(fā)明點無塵粉筆啊?這簡直是慢性謀殺!”
林悅抬頭看了一眼。蘇瑤站在一片飛舞的粉塵里,爆炸頭上也沾了星星點點的白,像個滑稽的圣誕老人。她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沒接話,繼續(xù)低頭掃地。掃過陸然的座位時,她的動作不自覺地放得更輕,目光掃過他那張收拾得異常整潔的課桌——抽屜里似乎只放了兩三本習(xí)題冊,桌面上纖塵不染,筆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右上角。一絲不茍,就像他本人。
“喂,我說,你掃那么仔細(xì)干嘛?又沒人檢查!”
蘇瑤擦完了黑板,把臟兮兮的抹布往水桶里一扔,濺起一片水花。她叉著腰,看著林悅幾乎是一寸寸地清掃地面,有些不解。
“差不多就行了!趕緊弄完收工!”
林悅沒停手,只是輕聲說。
“快好了。”
她掃到了講臺附近,那里粉筆灰最多,是蘇瑤剛才的“杰作”。她小心地把散落的粉筆頭和厚厚的粉筆灰掃進(jìn)簸箕。就在這時,教室前門被推開了。
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懷里抱著一摞厚厚的、深藍(lán)色的練習(xí)冊。是陸然。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校服,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夕陽的金光勾勒出他清晰的側(cè)臉輪廓,鼻梁高挺,下頜線繃緊,帶著一種專注的沉靜。
他似乎沒料到教室里還有人值日,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在空曠的教室里掃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在講臺邊掃地的林悅身上。
林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掃帚柄,低下了頭,假裝專注于地上的粉筆灰。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像是有實質(zhì)的重量,落在她的發(fā)頂,讓她頭皮微微發(fā)麻。
陸然很快移開了視線,抱著那摞沉重的練習(xí)冊,徑直朝講臺走來——數(shù)學(xué)老王的辦公桌就在講臺旁邊。他的步伐很穩(wěn),白襯衫的衣角隨著動作輕輕擺動。
“嘿!陸大學(xué)霸!又來給老王送溫暖?。俊?/p>
蘇瑤的大嗓門打破了短暫的安靜。她甩著手上的水珠,笑嘻嘻地倚在窗邊,眼神在林悅和陸然之間滴溜溜地轉(zhuǎn),帶著毫不掩飾的促狹。
“嘖嘖,這苦力當(dāng)?shù)?,任勞任怨,模范課代表!”
陸然沒理會蘇瑤的調(diào)侃,只是走到講臺旁,將那一大摞練習(xí)冊輕輕放在老王的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微微側(cè)身,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再次掠過林悅的方向。
林悅正彎腰去倒簸箕里的垃圾,動作有些僵硬。她不敢抬頭,只看到自己沾了灰塵的帆布鞋尖,還有地面上,陸然被夕陽拉長的、離她很近的影子。
“哎,悅悅!”
蘇瑤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用手肘猛地捅了一下林悅的后腰。
“快看!‘陸先生’又在看你!我就說吧!他這眼神,嘖嘖,絕對有情況!”
“轟——!”
蘇瑤的話像一顆炸彈,瞬間在林悅耳邊炸開!她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臉頰瞬間燒得通紅,連耳根和脖子都未能幸免!她握著簸箕的手猛地一抖,差點把剛掃進(jìn)去的粉筆灰又灑出來!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了頭!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
陸然正站在講臺邊,距離她不過幾步之遙。他似乎是剛放下作業(yè)本,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就在蘇瑤喊出那句話的瞬間,他恰好轉(zhuǎn)過頭,目光朝著林悅的方向投來。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夕陽的光線穿過窗戶,正好打在他的側(cè)臉上,將他濃密的睫毛染成了淺金色,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他的眼神很深,像兩潭幽靜的湖水,平靜無波,看不出明顯的情緒。沒有蘇瑤臆想中的“含情脈脈”,也沒有被點破的尷尬或惱怒,只有一種純粹的、帶著一絲探究意味的……注視。
那目光很直接,沒有絲毫閃避,就這樣坦然地落在林悅因羞窘而漲紅的臉上。林悅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清澈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此刻驚慌失措的倒影,小小的,像個受驚的兔子。
林悅的大腦一片空白。蘇瑤那句“又在看你”像魔咒一樣在她腦海里瘋狂回響。她想移開視線,想低下頭,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可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只能被動地承受著那道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心跳聲在寂靜的教室里被無限放大,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砸穿胸膛。
一秒?兩秒?還是更久?林悅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陸然的目光似乎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極其自然地移開了。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偶然的視線碰撞。他什么也沒說,表情也依舊沉靜,仿佛蘇瑤那句石破天驚的調(diào)侃從未發(fā)生過。他轉(zhuǎn)過身,步履沉穩(wěn)地朝著教室后門——老師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林悅僵在原地,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輕飄飄的簸箕,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臉上的熱度還未退去,心卻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又緩緩松開,留下一種空落落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和后怕。他……他剛才真的在看自己嗎?還是只是恰好轉(zhuǎn)頭?他為什么不反駁蘇瑤?為什么不生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喂!看到?jīng)]?看到?jīng)]!”
蘇瑤像打了勝仗一樣,幾步蹦到林悅身邊,興奮地抓住她的胳膊搖晃。
“我就說他在看你吧!那眼神!嘖嘖,絕對有戲!悅悅,你……”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發(fā)現(xiàn)林悅的臉色依舊通紅,眼神卻有些失焦,身體也微微發(fā)著抖。
“悅悅?你沒事吧?”
蘇瑤嚇了一跳,聲音放低了些。
“臉怎么還這么紅?被帥暈了?”
林悅猛地回過神,像是被燙到一樣甩開蘇瑤的手。她慌亂地低下頭,掩飾自己混亂的心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別……別胡說八道了!趕緊打掃完回家了!”
她快步走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旁,將簸箕里的粉筆灰“嘩啦”一聲倒了進(jìn)去,動作帶著發(fā)泄般的急促。
蘇瑤看著林悅明顯不對勁的反應(yīng),撇了撇嘴,覺得她臉皮實在太薄。不過她也沒再繼續(xù)調(diào)侃,聳聳肩,開始收拾水桶和拖把。
林悅背對著蘇瑤,站在垃圾桶旁,手指無意識地?fù)钢せ吘壌植诘乃芰厦?。夕陽的光線已經(jīng)偏移,教室里大半陷入了溫柔的陰影。她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剛才那短暫又漫長的對視,不去想陸然那雙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睛。
然而,就在她努力平復(fù)呼吸,試圖將注意力拉回值日時,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陸然轉(zhuǎn)身離去時的背影——那個穿著干凈白襯衫,肩頭卻沾染著一小片……顯眼粉筆灰的背影。
那片灰白色的痕跡,在夕陽的余暉下,在他整潔的衣衫上,顯得如此突兀,如此……礙眼。
林悅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混亂的腦海里:
那道困擾了她整整兩天、畫了三次都畫不對的數(shù)學(xué)輔助線……是不是就像這片落在他肩頭的粉筆灰?
清晰,頑固,帶著一種令人心緒不寧的、懸而未決的意味,沉沉地墜在那里?
這個突如其來的聯(lián)想,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一圈圈難以平復(fù)的漣漪。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簸箕,又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那道頑固的幾何題,和那個肩頭落灰的少年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消失在窗欞之外,教室的陰影濃重起來。林悅站在原地,只覺得那道未解的題和那片未落的灰,沉甸甸地壓在了她的心口,與陸然離去前那難以解讀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在她心底投下了一片濃重而模糊的陰影,無聲地盤旋著,等待著某個未知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