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喉嚨里跟卡了團燒紅的鐵絲似的,疼得鉆心。
眼跟前是醫(yī)院那破天花板,墻皮掉了塊,露出底下灰撲撲的水泥,像塊沒擦干凈的鍋底。
消毒水味兒真他媽沖,聞了快仨月,到死都沒聞習慣。護士進來換吊瓶,
塑料管子里的水滴滴答答,跟給我送終的秒表似的。她手挺重,
拔針時差點把我手背的皮掀下來,嘴里還叨叨:“老李頭,家屬在外面哭呢,聽見沒?
”哭個屁。我心里罵了句。早干嘛去了?年輕時候在磚窯廠搬磚,三伏天光著膀子,
后背曬得脫皮,一層接一層,跟魚鱗似的。那時候就盼著下雨,下了雨能歇會兒,
還能偷摸在窯邊烤個紅薯。有次紅薯剛熟,工頭拿著鞭子過來了,一鞭子抽我脊梁上,
紅印子腫得跟蚯蚓似的?!巴祽惺前??扣你三天工錢!”三天工錢夠買兩斤肉,
給娃他媽和小子改善伙食。我咬著牙沒敢吱聲,把紅薯往懷里一揣,繼續(xù)搬磚。晚上回家,
后背疼得睡不著,媳婦拿熱毛巾給我敷,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我背上,燙得跟窯里的火似的。
“咱不干了行不?回家種地去?!狈N地?家里那三畝薄田,種出的糧食夠交公糧就不錯了。
我嘆口氣,摸了摸她糙得跟砂紙似的手:“等小子再大點就好了。”小子后來是大了,
考上大學,在城里找了工作,娶了媳婦。買房時跟我開口,我把這輩子攢的錢全抖摟出來,
不夠,又跟街坊四鄰借了一圈,湊了個首付。那天送錢去城里,小子請我在飯館吃了頓飯,
點了盤紅燒肉。我沒咋動筷子,看著他吃得香,心里頭又酸又脹。他說:“爸,
等我以后有錢了,讓你住大房子。”大房子沒住上,住上醫(yī)院了。前年冬天摔了一跤,
腿斷了,躺床上不能動。小子請了個護工,一個月四千塊。護工是個老太太,手腳不利索,
給我擦身跟搓麻袋似的。有次她給我喂粥,一勺子懟我嗓子眼兒里,差點沒把我嗆死。
我罵了句“你瞎啊”,她跟我吵:“你兒子就給這點錢,還想伺候得多舒坦?”也是,
小子不容易,房貸車貸壓著,媳婦還總跟他吵架。我這老東西,就是個累贅。媳婦走得早,
五十出頭就沒了,乳腺癌。查出來時已經(jīng)晚期,醫(yī)生說沒必要治了。她自己也明白,
拉著我的手說:“老李,別浪費錢,留著給小子?!弊詈竽菐滋欤鄣弥焙吆?,我抱著她,
整夜整夜地坐,眼淚往她頭發(fā)里掉,她都沒知覺了。她走那天,天陰得跟要塌下來似的。
我沒哭出聲,就覺得胸口堵得慌,像被窯里的濃煙嗆著了,喘不上氣。病房門被推開,
小子進來了,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紙?!鞍郑?/p>
這是您之前讓我找的……那本破書?!蔽移沉艘谎?,是本線裝的舊書,封皮都沒了,
還是我年輕時在舊貨市場淘的,講的是啥修仙練道。那時候累得要命,晚上睡不著就翻兩頁,
看里頭說什么吸風飲露、長生不老,覺得挺扯淡,又他媽有點羨慕。“扔了吧。
”我費勁地吐出三個字?!澳郧翱傉f,”小子聲音哽咽,“說做人太累,
不如去山里當神仙……”累?何止是累。小時候餓肚子,跟野狗搶過食;年輕時賣力氣,
被工頭欺負得跟孫子似的;中年時眼睜睜看著媳婦疼死,自己啥也做不了;老了躺床上,
連撒泡尿都得求人。這輩子就跟在泥地里打滾似的,沒一天干凈過,沒一天舒坦過。
我閉上眼,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疼勁兒也沒了。好像有人在拽我,不是護工那種粗魯?shù)淖В?/p>
是輕輕巧巧的,跟拎著片羽毛似的?!袄铊F柱,陽壽到頭了?!币粋€聲音在耳邊響,
不男不女的,聽著有點怪。我睜眼一看,倆黑影站在那兒,穿得跟戲臺上的無常似的,
就是沒戴帽子。高個的手里拿個冊子,翻了翻:“這輩子還行,沒殺人放火,
就是活得糙了點?!卑珎€的問:“下輩子還投人胎不?給你整個好人家,少吃點苦。
”好人家?能好到哪去?還不是要上學、要掙錢、要養(yǎng)家、要生病、要等死?我笑了,
笑出聲來,估計聽著挺瘆人?!安煌读??!蔽艺f,聲音清亮得不像我自己的。
高個的愣了下:“不少人哭著喊著要再投回人間呢,你咋回事?”“操,”我罵了句,
這輩子沒少罵臟話,臨死了也改不了,“人間是他媽啥好地方?遭罪的窩棚唄。
”矮個的撓撓頭:“那你想投啥?豬狗牛羊?還是花草樹木?”“都不投。
”我想起那本破書,“我要修仙。”倆黑影都傻了,跟聽了啥笑話似的。
高個的憋了半天:“你知道修仙多苦不?得打坐,得練氣,得挨雷劈,搞不好就魂飛魄散,
連輪回的機會都沒了?!薄霸倏?,有我這輩子苦?”我問。他們不說話了。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兒突然沒了,換成了一股草木的清香。我感覺自己飄了起來,
低頭能看見病床上那個干瘦的老頭,插著管子,跟條快死的魚似的。小子趴在床邊哭,
肩膀一抽一抽的。有點舍不得?好像也沒有。人這輩子,該盡的力盡了,該遭的罪遭了,
差不多就得了。高個的嘆口氣:“行吧,你自己選的路,別后悔?!彼趦宰由蟿澚艘幌?,
“李鐵柱,棄輪回,入仙道。走了?!焙谟白е彝皯敉饷骘h,月光灑在身上,涼絲絲的,
比醫(yī)院的空調(diào)舒服多了。底下的城市亮著燈,跟一片火海似的,看著就鬧騰。
去他媽的人間吧。下輩子,老子去山里待著,渴了喝山泉,餓了吃野果,誰也別來煩我。
打雷劈我?劈唄,總比被工頭的鞭子抽強?;觑w魄散?總比躺床上讓人伺候強。挺好,
真挺好。飄了不知多久,底下的燈火越來越小,最后縮成一串螢火蟲似的光點。
那倆黑影沒再說話,就那么一前一后拽著我,風從耳邊刮過,不冷,也不熱,
跟裹著層棉花似的。我低頭瞅了瞅自己,還是老樣子,穿著醫(yī)院那身藍白條紋病號服,
就是輕得離譜,好像一陣風就能吹破?!鞍?,我說,”我扯了扯高個黑影的袖子,
那料子滑溜溜的,跟沒抓著似的,“咱這是往哪飄?修仙的地兒也得有個門牌號吧?
”高個黑影回頭瞥了我一眼,臉還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五官?!翱斓搅?,登仙臺。
”“聽著挺洋氣,”我咂咂嘴,“跟戲臺子似的?”矮個黑影嗤笑一聲:“比戲臺子糙多了。
去年有個想修仙的,一上登仙臺就嚇哭了,哭著喊著要回人間投豬胎,說豬圈都比這兒舒坦。
”“操,能比磚窯廠還糙?”我壓根不信。當年在磚窯廠,夏天窯里溫度能烤化鞋底,
冬天睡在草棚里,凍得縮成個蝦米,不也熬過來了?正說著,眼前突然亮了。
不是電燈那種亮,是白晃晃的,跟正午的太陽似的,刺得人睜不開眼。等適應了光線,
才看清是個挺大的臺子,石頭壘的,邊緣坑坑洼洼,跟村里老祖宗留下的曬谷場差不多。
臺上站著不少人,哦不,不全是人,有長著犄角的,有拖著尾巴的,還有個家伙腦袋是馬臉,
正跟旁邊一個綠皮玩意兒吵架,唾沫星子飛得到處都是?!斑@就是登仙臺?”我有點懵,
“咋跟趕集似的?”“不然呢?”高個黑影把我往臺子上一推,“修仙又不是請客吃飯,
哪來那么多講究。去那邊排隊,領個牌子,自然有人帶你入門?!蔽音篝蛄艘幌?,站穩(wěn)了,
瞅著他倆要走,趕緊喊:“哎,不送送?好歹搭了一路順風車?!卑珎€黑影擺了擺手,
聲音飄過來:“自求多福吧老李頭,別仨月就哭著喊著要輪回,那時候可沒人接你了。
”倆黑影嗖地一下就沒影了,跟被風吹散了似的。我站在原地,有點傻眼。
周圍的“東西”都在忙自己的,沒人搭理我。有個穿道袍的,看著挺像那么回事,
手里拿著個拂塵,結果一轉(zhuǎn)身,后腰露出個破洞,里面塞著塊臟兮兮的帕子。還有個小丫頭,
梳著雙丫髻,眼睛亮得跟琉璃珠子似的,
正蹲在地上數(shù)螞蟻——那螞蟻比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蟑螂還大,長著翅膀,爬得飛快。
“排隊在哪?”我逮著個路過的問。那家伙長得跟個樹墩子似的,渾身都是綠葉子,
聞言指了指臺子東邊。果然有個隊,排得老長,前頭站著個老頭,穿著粗布短褂,
跟前擺著張破桌子,桌子上放著個瓦罐,里面插著些木牌子。輪到我的時候,
老頭抬頭瞅了我一眼,那眼睛渾濁得跟蒙了層灰似的?!靶彰??”他聲音跟砂紙磨木頭似的。
“李鐵柱?!崩项^拿起個木牌子,用毛筆蘸了點墨,歪歪扭扭寫上仨字,
扔給我:“去那邊領身衣裳,找個山頭待著去,感應到靈氣了再來找我?!薄案袘`氣?
那是啥玩意兒?”我接住木牌子,挺沉,上面的字丑得跟我孫子剛學寫字時畫的似的。
“自己琢磨去?!崩项^不耐煩地揮手,“下一個!”我被后面的人擠了一下,
踉蹌著退到一邊。領衣裳的地方更簡單,就是個破布簾子,后面堆著一堆灰撲撲的袍子,
看著比我年輕時穿的補丁褂子還寒酸。我隨便扯了件,套在病號服外面,長短倒還行,
就是一股子霉味,比醫(yī)院的消毒水還難聞。找山頭就更簡單了,登仙臺后面就是連綿的大山,
一眼望不到頭,山上光禿禿的,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我瞅著個看著順眼的小土坡,往上爬。
說也奇怪,這輩子爬個三樓都喘得要命,現(xiàn)在背著個空身子,爬這土坡跟走平路似的,
一點不費勁。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我把木牌子往旁邊一扔,
開始琢磨這“感應靈氣”到底是啥。那本破書上好像寫過,
說什么“氣沉丹田”、“神游太虛”,凈是些聽不懂的屁話。我試著深吸一口氣,
肚子里空空的,啥感覺沒有。又閉著眼琢磨,腦子里亂糟糟的,
凈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工頭的鞭子,媳婦的眼淚,
小子紅著眼圈給我喂粥的樣子……“操,想這些干啥?!蔽液莺菖牧讼伦约旱哪X袋,
“都過去了?!本瓦@么坐了不知多久,天一直是亮的,沒黑過。周圍偶爾有“東西”路過,
有的飛著,有的跑著,有的跟我一樣傻坐著。有個長翅膀的姑娘從我頭頂飛過去,
掉下來根羽毛,跟柳葉似的,我撿起來摸了摸,挺軟。到后來我實在坐不住了,
干脆在山坡上溜達。這山上的石頭都長得奇形怪狀,有的圓滾滾的,有的跟刀子似的,
還有的上面長著亮晶晶的結晶,太陽底下晃眼。我找了塊看著順眼的石頭,
盤腿坐下——模仿著剛才看見的那些“修行者”的樣子。閉著眼,啥也不想,就聽風聲。
風從石頭縫里鉆過去,嗚嗚咽咽的,跟有人哭似的。聽著聽著,好像真有點不一樣了。
不是風聲,是更細微的動靜,跟小蟲子爬似的,從四面八方往我身上湊。我心里一動,
趕緊集中精神去“抓”那感覺。剛要摸著點邊,肚子突然咕嚕嚕叫起來——操,
都成這德行了,還會餓?一睜眼,那感覺沒了。我罵了句臟話,站起來四處瞅。
這鬼地方連個野果子都沒有,總不能真跟書里說的似的吸風飲露吧?正琢磨著,
剛才那個馬臉家伙從我旁邊路過,手里拎著個籃子,里面裝著些紅通通的果子,跟山楂似的。
“哎,哥們,”我喊住他,“你這果子哪摘的?”馬臉瞥了我一眼,
鼻子里哼了一聲:“新來的?連赤靈果都不認識?后山多的是,自己不會去摘?
”“后山咋走?”“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看見條小溪就往右拐?!瘪R臉說著,啃了口果子,
吧唧嘴的聲音挺大,“不過你最好快點,晚了就被那些小兔崽子采光了。”我謝了他一聲,
拔腿就往后山走。這輩子餓怕了,不管到了啥地方,先得填飽肚子再說。走在路上,
又碰見不少“修行者”,有跟我一樣新來的,傻愣愣地四處瞅;也有看著就年頭長的,
走路腳不沾地,眼睛半睜半閉,跟睡迷糊了似的。沒人說話,整個山頭靜悄悄的,
就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風聲。這感覺挺好,比在人間強多了。在人間,
不管啥時候都吵吵嚷嚷的,磚窯廠的機器聲,街坊鄰居的閑扯聲,
小子媳婦的吵架聲……沒一天清靜。走了大概半個多時辰,真看見條小溪。水挺清,
底下的石頭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些小魚游來游去,那魚長得怪,腦袋上長著個小犄角。
我蹲下去掬了把水,喝了一口,涼絲絲的,甜滋滋的,
比城里那股子漂白粉味的自來水強百倍。順著小溪往右拐,果然看見一片林子,不過不是樹,
是些跟仙人掌似的玩意兒,上面掛著馬臉說的赤靈果,紅得發(fā)亮。我摘了一個,擦了擦,
咬了一口,酸甜口,有點像葡萄,就是籽大了點。我一口氣摘了十幾個,揣在懷里,
找了棵大“仙人掌”坐下,邊吃邊琢磨。這修仙好像也沒那么難,至少餓不著,也沒人管著,
比在磚窯廠強多了。吃飽了,困意上來了。我靠在“仙人掌”上,曬著太陽,眼皮越來越沉。
這輩子就沒這么舒坦過,不用干活,不用操心,不用看誰的臉色。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
突然又感覺到了那種小蟲子爬的動靜,比剛才在土坡上清楚多了,順著我的胳膊、腿,
一點點往身體里鉆,暖暖的,挺舒服。這次我沒睜眼,也沒瞎琢磨,就那么躺著,
任由那感覺在身體里竄。過了一會兒,那感覺好像聚到了肚子那里,形成一個小小的氣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