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幽藍(lán)的光,映著林曜疲憊的臉。凌晨三點半,城市像一頭饜足的巨獸,
沉入最深的酣眠,只剩下路燈和偶爾呼嘯而過的車,劃破粘稠的寂靜。
他揉了揉干澀發(fā)脹的眼睛,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后排座。又送走一個醉醺醺的乘客,
空氣里還殘留著劣質(zhì)酒精和嘔吐物混合的酸腐氣味。他降下車窗,深秋冰冷的夜風(fēng)灌進(jìn)來,
帶著郊區(qū)特有的、塵土和枯草的味道,讓他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附Y(jié)束行程?!?/p>
他對著手機屏幕,聲音沙啞地確認(rèn)。APP 界面跳轉(zhuǎn),顯示出最后一單的結(jié)算信息。
他沒細(xì)看,指尖習(xí)慣性地滑動,點開了那個綠色的、他賴以生存的導(dǎo)航圖標(biāo)。家,
那個位于城市另一頭、鴿子籠般的出租公寓,是此刻唯一能召喚他殘存意志力的燈塔。
「開始導(dǎo)航,目的地:錦河公寓?!闺娮优暺椒€(wěn)無波地響起,
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路線圖在屏幕上展開,一條蜿蜒的藍(lán)線,
像一條冰冷的蛇,穿透沉睡的城市街區(qū),指向東南方。林曜打轉(zhuǎn)方向盤,
老舊的本田思域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呻吟,駛離了酒吧街霓虹閃爍的邊緣,
一頭扎進(jìn)城市更深的、燈光稀疏的肌理之中。導(dǎo)航的指令清晰而簡潔:「前方路口左轉(zhuǎn),
進(jìn)入長興路?!顾姥远小_@條路他白天跑過幾次,不算陌生,
兩邊是低矮的廠房和待拆的舊樓,在夜色里只剩下黑黢黢的輪廓,像蹲伏的巨獸。
路燈間隔很遠(yuǎn),光線昏黃黯淡,勉強照亮前方一小段坑洼的水泥路面。車子越開越偏。
路邊的建筑越來越稀疏,路燈也徹底消失了。只有車燈的兩道光柱,像兩把顫抖的匕首,
刺破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風(fēng)從敞開的車窗灌進(jìn)來,
帶著一股濃重的、潮濕的土腥味和鐵銹的氣息。林曜皺了皺眉,這方向……感覺不太對。
錦河公寓雖然偏,但周圍是成熟的住宅區(qū),不該這么荒涼。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手機導(dǎo)航。
屏幕上的藍(lán)色路線,依舊執(zhí)著地向前延伸。代表他位置的箭頭,正穩(wěn)穩(wěn)地沿著藍(lán)線移動。
定位精準(zhǔn),信號滿格?!缚赡堋菞l近路?」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說服自己。
干這行久了,也遇到過導(dǎo)航偶爾抽風(fēng)導(dǎo)進(jìn)死胡同或者施工路段的情況,但最終總能繞出來。
他選擇了信任。那冰冷的電子女聲和屏幕上的藍(lán)線,
是他穿梭于這座龐大城市迷宮時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羅盤。道路開始向下傾斜。
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空洞、響亮。前方,濃墨般的黑暗里,
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黑色洞口。像一張巨獸張開的大嘴,深不見底。
隧道的入口。水泥澆筑的拱形門洞,
表面布滿粗糲的顆粒和一道道深色的、如同淚痕般的水漬。入口上方?jīng)]有任何標(biāo)識,
只有幾根銹跡斑斑、早已廢棄的鐵架,扭曲地指向夜空。
一股冰冷、帶著濃重霉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敗氣息的風(fēng),從隧道深處強勁地涌出,
吹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林曜猛地踩下剎車!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曠野里尖銳地回蕩!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
他死死盯著那個幽深的洞口,又猛地低頭看向手機導(dǎo)航。屏幕上,那條代表路線的藍(lán)色細(xì)線,
沒有絲毫猶豫,筆直地穿過了那個象征隧道的黑色圖標(biāo),消失在隧道深處。
而那個代表終點的紅色旗幟圖標(biāo),就穩(wěn)穩(wěn)地釘在隧道內(nèi)部,靠近盡頭的位置!
終點……在隧道里面?!「您已接近目的地,目的地在您右側(cè)?!箤?dǎo)航女聲毫無波瀾地響起,
在這詭異的場景下,平添了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誕。「右側(cè)?」
林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隧道入口右側(cè)?
那只有冰冷的水泥墻壁和濃密的、在夜風(fēng)中簌簌作響的枯草!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這不對!絕對不對!這條隧道,他知道!城西老工業(yè)區(qū)廢棄多年的運煤專線隧道!
幾年前就徹底封死了!本地司機都知道,這就是個死胡同,
里面除了坍塌的土石、銹蝕的鐵軌和流浪漢的垃圾,什么都沒有!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右上角。信號,滿格。GPS 定位,精準(zhǔn)。日期和時間,
清晰無誤。一切正常得詭異。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開始纏繞他的心臟。掉頭!
必須立刻掉頭離開這個鬼地方!他猛地掛上倒擋,腳下油門一轟,
車子在狹窄的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咆哮,輪胎摩擦著地面,揚起一片塵土。車頭艱難地調(diào)轉(zhuǎn),
刺目的遠(yuǎn)光燈柱掃過隧道入口旁嶙峋的亂石堆和叢生的野草,如同怪物的獠牙。
就在車頭即將完全轉(zhuǎn)過來,準(zhǔn)備逃離這噩夢之地的瞬間!林曜的目光,
幾乎是本能地掃向了車內(nèi)后視鏡!嗡——!大腦一片空白!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血液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全身的汗毛在剎那間根根倒豎!
鏡子里,
他那輛空蕩蕩的、只有散落著幾張票據(jù)和空礦泉水瓶的后排座上——赫然坐著一個「人」!
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慘白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在車頂昏暗閱讀燈的映照下,
像一張劣質(zhì)的紙面具。烏黑的長發(fā)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和一雙眼睛……不,那不是眼睛!
是兩潭深不見底、沒有絲毫光亮的漆黑空洞!
她就那么悄無聲息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后排座椅的正中央,
紅色的裙擺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凝固的血。那雙黑洞般的「眼睛」,穿透后視鏡的反射,
死死地、毫無生氣地,釘在了林曜驚駭欲絕的瞳孔上!「啊——!」
一聲短促、尖銳、完全失控的驚叫從林曜喉嚨里爆發(fā)出來!極致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
瞬間扼住了他的氣管!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
手腳瞬間冰涼麻木,幾乎失去知覺!幻覺!一定是太累了!是幻覺!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林曜根本不敢再回頭看一眼!他猛地將油門一踩到底!引擎發(fā)出受傷野獸般的瘋狂嘶吼!
老舊的本田思域像一支離弦的箭,不,像一個被無形巨手狠狠擲出的破麻袋,
車身劇烈顛簸著,輪胎瘋狂地啃噬著坑洼的路面,朝著來時的方向,亡命狂奔!
車燈在劇烈的顛簸中瘋狂晃動,將前方扭曲的枯樹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如同群魔亂舞。
風(fēng)聲在敞開的車窗邊凄厲地呼嘯,灌滿車廂,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就在這時!
「滋啦……滋啦啦……」
一陣極其刺耳、仿佛金屬刮擦玻璃、又夾雜著信號嚴(yán)重干擾的電流雜音,
猛地從車載音響里炸響!瞬間蓋過了引擎的轟鳴和窗外的風(fēng)聲!
這突如其來的、如同指甲刮過黑板般的噪音,讓林曜的心臟幾乎停跳!
他下意識地就要去關(guān)音響!然而,那刺耳的雜音卻驟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聲音!
那絕不是導(dǎo)航原本那個平穩(wěn)無波的電子女聲!這個聲音,沙啞、干澀、扭曲,
像是聲帶被砂紙打磨過,又像是無數(shù)個不同音調(diào)、不同年齡的聲音被強行糅合在一起,
再經(jīng)過劣質(zhì)揚聲器的播放,充滿了非人的、令人作嘔的惡意和冰冷!
它清晰無比地、一字一頓地,在死寂的車廂里響起:「歡——迎——回——家?!埂高馈?/p>
林曜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恐懼徹底堵死的嗚咽,
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進(jìn)塑料包裹的方向盤里。
歡迎回家?回哪個家?那個廢棄隧道?還是……那個穿紅裙的小女孩所在的地方?!
他不敢想!他只想逃離!逃離這輛仿佛已經(jīng)被詛咒的車!逃離這無邊的黑暗和瘋狂!
他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切割開的黑暗,將油門踩到了底。車像一頭失控的野獸,
咆哮著沖過荒涼的道路,沖過稀疏的燈光,沖進(jìn)逐漸有了人煙和燈火的城市邊緣。
熟悉的街景在車窗外飛速倒退,
便利店、燒烤攤、通宵營業(yè)的藥店……這些平日里熟視無睹的燈光招牌,
此刻在他眼中卻成了救贖的燈塔,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終于,
錦河公寓那棟灰撲撲的、毫無特色的板樓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林曜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絲絲。他猛打方向盤,車子一個急剎,
帶著刺耳的摩擦聲,歪歪斜斜地停在了公寓樓入口旁的空地上。熄火!拔鑰匙!
他幾乎是撞開車門滾了下去,雙腿發(fā)軟,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wěn)。
冰冷的夜風(fēng)灌進(jìn)他汗?jié)竦暮蟊?,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砰」地一聲甩上車門,
仿佛要把那個穿著紅裙的恐怖幻影永遠(yuǎn)鎖在里面。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眼車窗玻璃,
生怕在那幽暗的倒影里,再次看到那雙黑洞般的眼睛。他像被鬼追著一樣,
腳步虛浮又急促地沖向公寓樓的玻璃大門。手指哆嗦著伸向口袋,去掏那張小小的門禁卡。
「林……林師傅?」一個帶著驚疑和明顯恐懼的聲音,從旁邊保安亭的窗口傳來。
林曜猛地一哆嗦,差點把門禁卡掉在地上。他驚魂未定地扭頭,看見值夜班的老張,
一張臉在保安亭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毫無血色,眼睛瞪得溜圓,正死死地盯著他,
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咐蠌??怎么了?」林曜的聲音干澀嘶啞,心又懸了起來。
老張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吞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
聲音帶著抖:「你……你剛才……是不是帶了個……帶了個小姑娘回來?」轟——!
仿佛一道炸雷在林曜耳邊響起!他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徹底凍結(jié)!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上來!「什……什么小姑娘?」林曜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臉色煞白如紙?!妇汀蛣偛牛№敹唷敹辔宸昼娗?!」老張指著公寓樓入口的閘機,
手指也在顫抖,「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看著……看著也就七八歲?臉白得嚇人!
一聲不吭,就……就那么直勾勾地走過來!刷了卡!閘機開了,她就進(jìn)去了!
那卡……那卡我認(rèn)得!就是你平時用的那張!一模一樣!」老張喘著粗氣,
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我叫她!問她是誰家的孩子!她……她跟沒聽見一樣!
就那么……那么直挺挺地走進(jìn)去了!進(jìn)了電梯!」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刷了他的門禁卡!
林曜感覺眼前一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不是幻覺!后視鏡里看到的……不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