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銅鑰匙插進(jìn)鎖眼時發(fā)出熟悉的咔嗒聲。卷簾門嘩啦啦卷上去的瞬間,
皮革混合蜂蠟的氣味像堵墻似的拍在我臉上。我深吸一口氣,這味道比咖啡還提神。
后院傳來瓷壺蓋碰撞的輕響。雅芳肯定又在煮她那寶貝菊花茶,去年曬的還剩兩罐,
今年新曬的倒先喝上了。我彎腰撿起門縫里塞進(jìn)來的水電單,突然發(fā)現(xiàn)積水洼里漂著張紙。
法院的藍(lán)色徽標(biāo)在水里暈開了,但那個鮮紅的印章還在。我捏著濕漉漉的紙角拎起來,
傳票兩個字已經(jīng)化成了藍(lán)墨水,被告姓名那欄還看得清半個「周」字?!咐虾?!」
雅芳的聲音從里屋飄出來,「第一批菊花放多了,你嘗嘗是不是發(fā)苦?」
我順手把爛紙片塞進(jìn)圍裙口袋。轉(zhuǎn)身時聽見腳步聲,很沉,左腳落地總比右腳重三分。
這種步調(diào)我二十年沒忘——那年冬天來抄家的警察,也是這樣把雪地踩得咯吱響。
「歡迎光臨。」我撩起沾著鞋油的簾子。門口站著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褲管下露出沾滿泥點的制式皮鞋。他公文包帶子勒得太緊,在肩膀上壓出兩道褶。
男人在踏墊上蹭鞋底的動作很用力,左鞋跟刮出三道泥痕?!改苎a鞋跟嗎?」他抬頭時,
我看見他右邊眉毛比左邊高半截。「鄭先生是吧?」我指指他別在領(lǐng)口的工牌,
「紀(jì)委的同志鞋跟都磨左邊?」他明顯僵了一下。公文包滑到肘彎,露出內(nèi)袋里的小藥瓶。
鹽酸帕羅西汀,我?guī)徒箲]癥顧客修過不少被藥瓶磨壞的包內(nèi)襯。雅芳端著茶盤出來,
茉莉香立刻沖淡了屋里的橡膠味?!冈囋嚲栈ū遣?,」她給客人遞藍(lán)花瓷杯,
「信訪辦的老主顧都說能壓心火?!灌嵜鹘硬璞氖趾芊€(wěn),但杯底在玻璃柜臺上磕出脆響。
我蹲下去看他鞋底時,發(fā)現(xiàn)他襪口露著半截傷疤,像是被什么金屬物件燙的?!改@鞋跟,」
我用砂輪打磨掉左后跟的毛邊,「不是走路磨的,是長期用左腳跺地吧?」
砂輪擦過鞋跟夾層,帶出點暗紅色碎屑。后院突然傳來花盆碎裂聲。
小滿翻墻總碰倒那盆繡球,她帆布鞋幫上的藍(lán)墨水印子今天又多了一道?!负彩?!」
她扒著門框喘氣,「快幫我換鞋帶,要純黑的!」她甩過來的運動鞋里飄出張對折的作業(yè)紙,
露出頁眉「高三物理」和兩個不同筆跡的簽名。鄭明突然站起來,茶杯在托盤里晃出個漩渦。
他盯著小滿校服上「實驗中學(xué)」的繡字,右手摸向公文包內(nèi)側(cè)。
我瞥見藥瓶旁邊還別著支錄音筆。卷簾門突然被拍得嘩啦響。
老周那雙私人定制的牛津鞋出現(xiàn)在門縫下,增高鞋底讓他走路的動靜像踩著高蹺。「翰師傅,
」他聲音比平時尖,「我鞋底開膠了?!寡欧嫉牟鑹剌p輕擱在柜臺上。
她手指在圍裙上擦了擦,這個動作代表警告。上次我多管閑事幫離婚婦女查丈夫的開房記錄,
她也是這么擦手的。老周鞋底夾層裂開時,我聞到了熟悉的蜂蠟味。他上次來保養(yǎng)皮鞋,
特意要求用防水的特種蠟?,F(xiàn)在那層蠟裂了,露出里面墊高的軟木片,
還有一小塊被壓扁的金屬片。法院的徽章在金屬片上反著光。2砂輪擦過鄭明鞋跟時,
金屬碎屑簌簌往下掉。我故意放慢動作,讓機器多轉(zhuǎn)了三圈。
老周在門口跺腳的聲音像催命符,增高鞋底磕在地磚上噠噠響。「馬上好。」我頭也不抬。
雅芳往茶壺里添水的動作頓了一下,熱水漫出杯沿。她總說菊花茶見不得生水,
可今天壺嘴都歪了。鄭明突然按住我手腕。他掌心有層薄繭,虎口處結(jié)著疤。
「鞋跟里...」他聲音壓得比鞋油還稠,「有東西?」后院又傳來花盆碎裂聲。
小滿蹦進(jìn)來帶起一陣風(fēng),校服袖口沾著新鮮墨漬。「翰叔!」她把運動鞋拍在柜臺上,
「快點嘛,第一節(jié)是滅絕師太的課!」作業(yè)紙從鞋舌里滑出來半截。
我瞥見最上面那道力學(xué)題,解題步驟里畫著兩個不同方向的箭頭。
鄭明的錄音筆在公文包里亮著紅燈。「鞋帶馬上換?!刮页堕_抽屜翻找純黑尼龍帶,
故意把剪刀掉在地上。金屬碰撞聲里,老周增高鞋底夾層裂開的縫隙又大了些。
雅芳突然咳嗽。她指甲在柜臺下面掐我大腿,上次發(fā)現(xiàn)我偷看顧客手機時也是這個力道。
茶壺嘴正對著鄭明那杯沒動過的菊花茶,水汽在杯口凝成漩渦?!膏嵪壬?。」
我把修好的鞋遞過去,左后跟比右邊厚了半毫米,「下次別總用左腳發(fā)狠,傷腰?!?/p>
他接鞋的手突然抖了,公文包滑落砸到小滿腳背。藥瓶滾出來的時候,老周正好走到柜臺前。
他皮鞋尖蹭到那片鹽酸帕羅西汀,增高鞋底發(fā)出奇怪的吱嘎聲。小滿彎腰去撿作業(yè)紙,
馬尾辮掃過鄭明的手背。「周干事?!灌嵜魍蝗徽镜霉P直,「信訪辦空調(diào)修好了?」
他左腳無意識碾著地面,鞋跟把那粒藥片碾成了粉末。老周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來。
他鞋底夾層里的金屬片露得更多了,法院徽章在晨光里泛著藍(lán)。雅芳提著茶壺過來續(xù)水,
壺嘴故意撞翻鄭明的空杯子?!副??!顾磷啦寄ㄟ^那片藥粉,「最近總手抖?!?/p>
桌布底下,她的腳后跟狠狠踩在我腳趾上。小滿突然拽我圍裙:「翰叔!鞋帶!」
她帆布鞋內(nèi)側(cè)的墨跡暈開了,像朵畸形的花。
我系鞋帶時發(fā)現(xiàn)她襪筒里塞著張對折的百元鈔票。鄭明彎腰撿公文包,后頸露出道陳年疤痕。
老周趁機把開裂的鞋底往柜臺陰影里藏,增高墊邊緣沾著暗紅色污漬。我砂輪還開著,
嗡嗡聲蓋過了所有人的呼吸?!改牟??!寡欧冀o老周遞了杯新的,浮沫比鄭明那杯多一倍,
「加了兩顆紅棗?!顾讣自诒纵p輕一刮,我聽見蜂蠟碎裂的細(xì)響。小滿跺著腳跑了,
新鞋帶在晨風(fēng)里甩得像條黑蛇。鄭明突然按住老周肩膀:「周干事,您鞋底...」
他手指正好戳在那塊露出的金屬片上。后院傳來重物倒地聲。雅芳的繡球花盆這次碎得徹底,
泥巴濺到老周訂制西褲上。他猛地后退,增高鞋底徹底裂成兩半。金屬片當(dāng)啷掉在地上。
我彎腰去撿,聞見蜂蠟混著鐵銹的味道。雅芳的茶壺嘴突然轉(zhuǎn)向門口,
熱水在瓷磚上滋出白煙。「我的茶!」老周尖叫著跳開,沒增高的右腿明顯短了一截。
鄭明公文包里的錄音筆紅光更亮了,像顆將熄未熄的煙頭。
3暴雨砸在卷簾門上的聲音像有人在撒豆子。我正給鞋架蒙防塵布,
突然聽見門外有指甲刮鐵皮似的動靜。門剛開條縫,老周就擠了進(jìn)來。
他定制西裝淋成了深灰色,增高鞋底滲出的泥水在地磚上拖出兩道歪扭的線。
「現(xiàn)在就要保養(yǎng)!」他嗓子眼里卡著痰音,右手小指上的翡翠尾戒在燈光下泛著油光。
我后槽牙突然發(fā)酸——二十年前法庭上,那個判我父親有罪的法官,
小指上也套著這么個玩意兒。雅芳從里屋探出頭,手里還攥著曬干的薰衣草。她鼻翼動了動,
突然轉(zhuǎn)身去柜子里拿最厚的橡膠手套。老周把皮鞋甩在操作臺上。鞋底夾層裂得更開了,
露出幾粒金閃閃的砂子。我砂輪機剛挨上去就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火星子濺到老周袖口,
燙出個焦黑的洞?!感⌒狞c!」他額頭上的汗珠滾到翡翠戒面上。公文包啪地打開,
三捆現(xiàn)金砸在蜂蠟罐旁邊。新鈔的油墨味混著鞋底的鐵銹味,熏得我太陽穴直跳。
雅芳的薰衣草掉了一地。她彎腰去撿,后頸繃得筆直。上次見這姿勢,
還是那年討債的混混來砸店的時候。砂輪機又響了。這次火星子濺得更高,
有粒金沙粘在我虎口的疤上。老周突然伸手來撣,翡翠戒指擦過我皮膚,涼得像塊冰。
后院傳來花盆翻倒的悶響。小滿翻墻從來不走正門,可她今天帆布鞋上的墨跡是紫色的,
校服口袋鼓出個方形輪廓。「翰叔!」她嘴唇發(fā)白,「物理作業(yè)...」話音沒落,
里屋傳來鄭明的咳嗽聲。他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公文包靠在墻角,拉鏈開著條縫,
露出半截檔案袋。老周猛地轉(zhuǎn)身,增高鞋底在地磚上刮出尖銳的吱嘎聲。
他褲管下露出沒增高的右腳踝,襪子勒出深紫色的淤痕。雅芳突然端出兩杯茶。
老周那杯水面漂著完整的菊花,鄭明那杯卻沉著幾粒黑枸杞。她手指在托盤底下敲摩斯碼,
三長一短——危險,別碰。小滿突然拽我圍裙:「鞋帶斷了!」
她甩過來的運動鞋里飄出張揉皺的支票,簽名欄墨跡還沒干透。鄭明站起來時碰倒了傘架,
長柄傘尖正好戳進(jìn)老周開裂的鞋底。金沙簌簌往下掉。有粒滾到鄭明腳邊,
他左腳無意識地碾上去,鞋跟發(fā)出碾碎骨頭的脆響。老周翡翠戒指突然映出紅光,
像極了鄭明公文包里閃爍的錄音筆?!钢芨墒隆!灌嵜鲝澭鼡靷悖?/p>
「信訪辦的金沙養(yǎng)護(hù)池還開著?」他虎口的疤蹭過老周褲管,增高鞋底啪嗒掉下塊軟木,
露出里面嵌著的微型芯片。后院傳來重物落水聲。小滿的紫色墨水瓶碎了,
染料在積水里暈開成詭異的形狀。雅芳突然打翻茶盤,熱水澆在那堆金沙上,
嘶嘶地騰起白煙。老周喉嚨里擠出聲嗚咽。他撲向操作臺想搶回皮鞋,
卻把蜂蠟罐撞進(jìn)了砂輪機?;鸹ㄕㄩ_的瞬間,
我看清芯片上刻著的案件編號——和父親當(dāng)年的案號只差最后一位數(shù)字。
鄭明的傘尖抵住老周咽喉。錄音筆從公文包里滑出來,紅燈規(guī)律閃爍,像在倒計時。
小滿突然從校服口袋掏出手機,
屏幕上是段模糊的監(jiān)控視頻:戴著翡翠尾戒的手正在調(diào)換證據(jù)袋。雅芳的手套按在我手背上。
橡膠觸感冰涼,她指甲隔著布料掐進(jìn)我掌心的疤。老周鞋底剩下的金沙還在燒,
空氣里彌漫著灼燒蜂蠟的甜腥味。4小滿的帆布鞋第13次甩在我柜臺上時,
鞋帶孔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紫色墨水在米白帆布上暈開,像塊淤青?!咐弦?guī)矩,純黑鞋帶?!?/p>
她指甲縫里還夾著藍(lán)墨水,可今天遞來的作業(yè)本扉頁用紅筆標(biāo)著頁碼——37。
我翻開她上次落在這的物理練習(xí)冊,第37頁邊角有個一模一樣的墨點。
雅芳在柜臺后磨咖啡豆,研磨聲突然停了半拍。她總說藍(lán)山咖啡豆不能磨太細(xì),
可今天粉末簌簌落得像沙漏。「你鞋里的墨水?!刮矣描囎訆A出鞋墊,
「和作業(yè)本頁碼對得上?!剐瑝|下的草稿紙露出半截,上面畫著兩個交疊的指紋。
小滿突然開始發(fā)抖。她書包帶子啪地斷裂,里面嘩啦啦掉出十幾本作業(yè)簿。
每本扉頁都簽著「周天陽」,筆跡從稚嫩到老練,
最新那本上的簽名和老周批文件的字跡像同一個模子刻的。后門傳來汽車急剎聲。
鄭明昨天留在店里的錄音筆突然自動開機,紅燈像被驚醒的毒蛇眼睛。「那是他兒子!」
小滿突然揪住我圍裙,「周干事每次...每次給錢都戴著手套...」她袖口蹭到咖啡粉,
在作業(yè)本上拖出條棕褐色污漬。雅芳的咖啡壺嘴歪了,熱水澆在鄭明忘拿的公文包上,
燙出個焦糊的「紀(jì)」字。我撿起張飄落的草稿紙。背面是法院信訪辦的便簽紙,
印著老周的工作電話。便簽空白處畫著個戴翡翠戒指的手,
正在調(diào)換文件袋——和小滿手機里的監(jiān)控視頻一模一樣。「他用兒子作業(yè)本...」
小滿的眼淚砸在鞋面上,「當(dāng)賬本...」紫色墨水遇水化開,
顯出里面用針尖戳出的數(shù)字組合。我虎口的疤突然刺痛,
那些數(shù)字排列方式和我父親案卷編號如出一轍。雅芳的咖啡勺當(dāng)啷掉進(jìn)下水道。
她彎腰去撈時,我看到她后頸浮起層雞皮疙瘩。二十年前那個雪夜,
她發(fā)現(xiàn)我偷藏法官照片時也是這個反應(yīng)。店外傳來高跟鞋聲。
老周那個總穿普拉達(dá)的女秘書出現(xiàn)在門口,手提包敞著口,里面露出半截學(xué)生證。
照片上的男孩眼睛像極了老周,可姓氏隨母親姓林。
小滿突然抓起剪線鉗:「他兒子讓我代寫作業(yè)...是因為...」鉗子咔擦剪斷鞋帶,
斷面飛出幾根金線——和老周鞋底夾層里的金沙成色一致。錄音筆紅燈驟然大亮。
鄭明的聲音突然從里面炸出來:「周林陽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雜音淹沒了后半句,
但足夠讓女秘書的高跟鞋崴了一下。雅芳往咖啡里倒了整整三包糖。她攪拌的動作太猛,
液體濺到小滿手背上。女孩吃痛松手,作業(yè)本散開露出扉頁的借書卡——借閱人簽名欄里,
「周天陽」和「周林陽」的筆跡重合得嚴(yán)絲合縫。后窗傳來重物落地聲。
老周的增高皮鞋出現(xiàn)在窗臺,鞋底芯片槽空了,留下個長方形的凹痕。
小滿突然抓起熱熔膠槍,熔化的膠液精準(zhǔn)滴在作業(yè)本某頁——那里用隱形墨水記著串日期,
正是父親案子的關(guān)鍵時間點。女秘書的包掉在地上。學(xué)生證滑出來,
背面貼著的便利貼上寫著:「證據(jù)在37號鞋柜」。我看向墻角那排待修鞋柜,
第37號柜門縫里正滲出淡淡的蜂蠟味。咖啡機突然蒸汽狂噴。雅芳的手按在緊急開關(guān)上,
可她的眼睛盯著小滿的鞋——右腳內(nèi)側(cè)那道磨損痕跡,和女秘書高跟鞋的鞋跟弧度完全吻合。
5我正把那張泛黃的檔案編號塞進(jìn)鄭明左鞋墊的夾層里,雅芳的茶壺突然砸在地上。
青瓷碎片濺到我腳邊,菊花瓣粘在碎瓷片上像凝固的血跡?!改惘偭耍俊顾种钙M(jìn)我胳膊,
指甲陷進(jìn)皮肉。茶湯在地板上漫開,熱氣裹著茉莉香往上竄?!付昵澳前缸釉缃Y(jié)案了!」
我捏著鞋墊沒松手。檔案編號是用父親留下的鋼筆寫的,墨水暈開了一點。
鄭明這雙公務(wù)皮鞋的鞋墊特別厚,夾層里還有張折成方塊的藥盒說明書。
后院傳來小滿翻墻的動靜。她今天沒喊「翰叔」,帆布鞋踩在碎瓷片上咯吱響。
我從柜臺玻璃的反光里看見她貓著腰,正把什么東西塞進(jìn)書包夾層?!附Y(jié)案不等于真相。」
我用力按平鞋墊邊緣的褶皺。雅芳突然拽過我圍裙口袋,
里面露出老周鞋底夾層里發(fā)現(xiàn)的匯款單一角。她呼吸聲變重了,
像那年冬天看我收拾父親遺物時的樣子。小滿的腳步聲停在門口。她校服袖口沾著新墨漬,
右手緊緊攥著書包帶?!负彩?..」她嗓子發(fā)緊,「能借廁所嗎?」雅芳轉(zhuǎn)身去拿掃帚,
茶壺碎片刮擦地磚的聲音刺得耳膜疼。我朝后院歪了歪頭,小滿像受驚的兔子似的竄過去。
她運動鞋幫上蹭著道紅印子,不像墨水像印泥。「你以為鄭明是誰?」雅芳壓著嗓子,
掃帚柄戳到我腰上,「他吃的抗焦慮藥和爸當(dāng)年是同款!」一片碎瓷卡進(jìn)掃帚毛里,
她用力一甩,瓷片飛出去劃破了墻上掛的修鞋價目表。我摸到鄭明鞋跟內(nèi)側(cè)的磨損痕跡。
那種特殊的傾斜角度,只有長期用腳尖碾煙頭才會形成。父親也有這個習(xí)慣,
他總說思考時腳底需要痛點刺激。小滿從后院跑回來時臉色發(fā)白。她書包拉鏈沒拉嚴(yán),
露出半截文件袋的塑料邊角?!钢x謝翰叔!」她聲音太高,左手一直按著右側(cè)褲袋。
那里鼓出一塊方形輪廓,像枚印章。雨點突然砸在卷簾門上。鄭明說過今天下班來取鞋,
他那把黑傘總掛在門邊掛鉤上。雅芳把碎瓷片掃進(jìn)簸箕,金屬邊沿磕到柜臺,
震得裝鞋釘?shù)牟A课宋隧憽!缸詈笠淮?。」她簸箕沖我一揚,碎瓷片嘩啦滑進(jìn)垃圾桶,
「別學(xué)爸當(dāng)殉道者。」她圍裙口袋里露出半包紅棗,是平時摻在安神茶里用的。
我等著聽她往后院走的腳步聲。當(dāng)水龍頭擰開的聲音響起時,
我迅速抽出老周鞋底里那張匯款單。復(fù)印店的章還帶著油墨味,收款方賬號被茶水暈開過,
但「周」字后面那個「明」字還很清楚。小滿落下的作業(yè)紙飄到腳邊。最后一道大題下面,
解題人的筆跡從工整變得潦草,像是寫到一半換了手。我折好匯款單,
聽見門外傘架被碰倒的聲響。鄭明的腳步聲比平時重。他左腿落地時帶著水聲,
鞋跟可能又進(jìn)水了。我飛快地把匯款單塞進(jìn)黑傘的褶皺里,傘布上的雨水蹭濕了我手腕。
「周鞋修好了?」鄭明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他呼吸里有股酸味,
像是把抗焦慮藥咬碎了吞的。我轉(zhuǎn)身時碰倒了鞋油瓶子,黑色膏體在柜臺上拖出一道長痕。
雅芳端著新泡的茶出來,杯底沉著兩顆紅棗。她目光掃過傘架,又落在我沾著油墨的指尖上。
茶杯放在鄭明面前時晃了一下,茶水在杯沿蕩出一圈漣漪?!改男!?/p>
我遞過那雙公務(wù)皮鞋,左鞋墊比原來厚了0.5毫米。鄭明接過去時,他袖扣刮到了傘架。
黑傘掉下來,傘套松開一道縫。小滿突然沖進(jìn)來拿忘帶的水杯。她褲袋里的方形物件掉出來,
是枚帶印泥的橡皮章。鄭明彎腰幫她撿,后頸的疤痕在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
雅芳的茶杯重重磕在托盤上。兩顆紅棗從杯底浮上來,像兩粒凝固的血珠。
6雅芳摔門的聲音還在耳邊震,鄭明的黑傘已經(jīng)消失在巷口。我盯著柜臺上的鞋油痕跡發(fā)呆,
那形狀像極了父親案卷上的簽名。三天后,暴雨來得比天氣預(yù)報還急。
卷簾門被拍得嘩啦響時,我正在給運動鞋換氣墊。開門就看見鄭明的褲腿在滴水,
他左腳皮鞋后跟磨穿了,露出個不規(guī)則的缺口。「搜查令。」他聲音比雨聲還沉,
公文包邊緣滲出水痕。那張紙上的公章紅得刺眼,老周的名字排在第一個。
我轉(zhuǎn)身去拿備用鞋掌,橡膠在柜子里悶出霉味。雅芳從里屋出來,手里攥著曬干的薰衣草,
莖稈在她指節(jié)間折斷?!缸蠛蟾俊刮叶紫氯ケ葎澬拼笮?。鄭明的襪子濕透了,
腳踝上露出塊燙傷的疤。父親手腕上也有個這樣的疤,是當(dāng)年審訊時煙頭燙的。
鄭明突然壓低身子:「賬本用的是速記符號?!顾粑鼑娫谖野l(fā)頂,「你父親發(fā)明的?!?/p>
他袖口蹭到我手腕,布料下藏著塊硬物,像是錄音筆。鞋掌粘到一半,
膠水味混著雨腥氣往鼻子里鉆。雅芳的薰衣草撒了一地,紫色小花粘在鄭明鞋底的泥上。
她指甲掐進(jìn)掌心,上次這么用力還是父親下葬那天?!钢芨墒略龈咝锏男酒?,」
鄭明伸直腿試鞋跟,「解碼后是賬本照片?!顾竽_落地很重,新鞋掌拍在水洼里,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搜查令邊緣。后院傳來花盆碎裂聲。小滿翻墻的動靜比平時大,
她帆布鞋上沾著紅泥,不像學(xué)校操場上的土。書包帶斷了,露出里面檔案袋的一角。
雅芳突然抓住我肩膀。她指尖在發(fā)抖,但聲音很穩(wěn):「去把后院晾的鞋收進(jìn)來?!惯@是暗號,
意思是「別多事」。我起身時碰倒了鞋油架。黑管滾到鄭明腳邊,他彎腰去撿,
后頸的疤正好對著我。那疤痕的形狀,和父親照片里的一模一樣。小滿在柜臺邊蹭鞋底的泥,
眼睛卻一直瞟著鄭明。她褲袋鼓起個方形,像是個印章。鄭明直起身時,公文包擦到她胳膊,
檔案袋又滑出來一截。雨更大了。水簾掛在屋檐下,把搜查令上的鋼筆字暈開。
老周的名字化成一團(tuán)藍(lán)霧,后面的「涉嫌貪污」還清晰可見?!感枰銋f(xié)助調(diào)查?!?/p>
鄭明遞來張照片。賬本內(nèi)頁上,父親發(fā)明的速記符號排列得像鞋釘。我認(rèn)得那個「月」
字變形,是父親教我的第一個符號。雅芳的指甲陷進(jìn)我胳膊。她另一只手按在電話上,
指節(jié)發(fā)白。小滿突然咳嗽起來,從褲袋摸出塊手帕。那手帕展開時,露出角上繡的「周」字。
鄭明左腳的新鞋掌卡在門縫里。他用力一扯,橡膠發(fā)出撕裂聲。
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天,法警的皮鞋也是這樣卡在法院臺階上?!缸甙??!?/p>
鄭明撐開傘。傘骨轉(zhuǎn)動時,我瞥見夾層里那張匯款單還在。雨水順著傘沿流下來,
在地上匯成細(xì)流,和當(dāng)年父親被帶走時,警車輪胎壓出的水痕一樣寬。
小滿的檔案袋徹底掉出來了。露出的一角上,印著和搜查令相同的案號。雅芳松開抓我的手,
轉(zhuǎn)身去關(guān)后院的窗。她影子投在墻上,肩膀垮得像被雨淋透的鳥。7雨下到第七天,
天花板開始漏水。水滴砸在縫紉機臺面上,聲音像老式座鐘。小滿推門時沒打傘,
懷里抱著個牛皮紙包。她帆布鞋濕透了,鞋幫上的墨水暈成一片?!负彩?..」
她嗓子啞得厲害,「我抄了...」紙包剛遞過來,卷簾門就被人踹得變了形。
雅芳拽著我們往儲藏室跑時,我瞥見小滿抄的《金剛經(jīng)》。宣紙邊角沾了水,
墨跡化開的形狀像父親工具箱上的裂痕?!付紫拢 寡欧及沿浖芡七^來抵門。
她手腕上的檀木手串突然斷了,珠子滾進(jìn)排水溝的聲音和外面砸玻璃的脆響混在一起。
第一聲重物落地時,我聞到了蜂蠟融化的味道。那是父親調(diào)的特種蠟,
專門用來保養(yǎng)法官皮鞋的。儲藏室鐵門震了一下,灰簌簌落在小滿手抄經(jīng)上,
蓋住了「應(yīng)無所住」四個字?!腹ぞ呦?..」我手指摳進(jìn)門板裂縫。
二十年前父親被帶走那天,法警的皮鞋跟也是這樣踩在工具箱上,金屬撞擊聲像在敲喪鐘。
小滿突然抓住我衣角。她指甲縫里全是墨漬,掌紋被紙邊割出細(xì)口子。
「周天陽的作業(yè)本...」她聲音比呼吸還輕,「最后一頁...」
外面?zhèn)鱽砜p紉機翻倒的巨響。父親那臺老式蝴蝶牌,針頭折斷時發(fā)出的咔嗒聲,
和當(dāng)年審訊室按快門的聲音一模一樣。雅芳的膝蓋頂在我后腰上,
她毛衣起球的線頭勾住了儲藏室掛鎖。牛皮紙包散開了。小滿抄的經(jīng)文邊角露出半張照片,
老周摟著個穿校服的男孩站在法院臺階上。男孩腳上的限量版球鞋,
鞋帶系法和小滿上周來換的一模一樣?!杆麄冋疫@個...」
小滿從鞋墊底下抽出張對折的紙。紙上的速記符號我太熟悉了,
父親教我用鞋釘排列組合當(dāng)密碼玩。第一個符號總是「月」,代表證據(jù)。
鐵門突然凹進(jìn)來一塊。門外的人在用錘子砸鎖,每下都震得貨架上鞋油罐互相碰撞。
雅芳摸到墻角的砂輪機,
插頭拽斷時爆出的火星照亮了她手腕上的疤——和鄭明腳踝上的一模一樣。
「爸的布鞋...」我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當(dāng)年法警踩破的那雙千層底,
父親出獄后一直收在工具箱夾層?,F(xiàn)在工具箱正被砸得砰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