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銹味混著咸腥氣鉆進鼻腔時,蘇皓以為自己還在紫霄宮的雨里。
他猛地睜開眼,卻被刺目的光線逼得又瞇了回去。不是血月的紅紫,也不是雷光的慘白,而是一種渾濁的、仿佛蒙著層紗的黃色光暈,正從屋頂破洞漏下來。洞外隱約傳來海浪拍擊礁石的轟鳴,潮濕的海風裹著鹽粒,打在臉上生疼。
“醒了?”
一個干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雷斧劈開凍土的脆響。蘇皓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心臟驟然縮緊 —— 身旁半尺處,一具枯骨正盤膝而坐,頜骨微微開合,右手骨爪握著一柄銹跡斑斑的小斧,斧刃殘存著暗紫色的雷紋,左手骨指間纏著半截烏黑鎖鏈,鏈節(jié)上還卡著幾片鱗甲似的東西。
這是一間破敗到極點的道觀,建在孤島的斷崖上。墻壁上糊著的符紙早已被海風蝕成碎片,露出后面青磚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刻痕扭曲纏繞,像是無數(shù)條海蛇在爬行。供桌歪斜地立在前方,桌腿深陷在被海水浸泡得發(fā)脹的木地板里,桌面左側(cè)插著半截焦黑的旗幟,殘布上隱約可見 “雷令” 二字,右側(cè)擺著個裂口的葫蘆,里面偶爾滾出幾?;鹦恰?/p>
蘇皓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渾身酸痛得厲害,像是被拆開又重新拼起來一樣。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還殘留著握劍的痕跡,那柄生銹的鐵劍正斜靠在他的腿邊,劍身上的七道雷紋黯淡無光,與在紫霄宮時別無二致 —— 劍鞘上 “真武” 二字雖被銹跡覆蓋,卻仍透著一股鎮(zhèn)壓邪祟的凜然之氣。
“別白費力氣了。” 枯骨的頜骨又動了動,握著小斧的骨爪輕輕一揚,斧刃雷紋突然閃過一絲電光,“你剛從那邊過來,魂魄還沒安穩(wěn),動得太猛,小心被這里的‘海煞’給沖散了?!?/p>
“這里…… 是哪里?” 蘇皓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喉嚨里像是塞著一團沙子。他環(huán)顧四周,總覺得這道觀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類似死魚腐爛的味道,讓他想起了師父描述過的北海之濱。
枯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它才緩緩說道:“玄淵島。離‘淵’最近的海島,也是…… 水部最后的防線?!?/p>
“淵?水部?” 蘇皓皺起眉頭,這兩個詞讓他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
“就是你們那邊說的北海海眼?!?枯骨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真武大帝用身子堵著的地方,也是那些‘東西’涌出來的地方?!?它頓了頓,骨爪指向窗外,“當年水部神將率三百水族在此布下‘天河陣’,鮫人的眼淚凝成結(jié)界,夜叉的鱗甲鋪成防波堤??上О?,最后連河伯的玉簡都碎在了浪里。”
蘇皓的心猛地一沉。北海海眼,克蘇魯世界的通道,這些在師父的殘卷里看到過的詞匯,此刻從一具枯骨口中說出,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這道觀如此詭異了 —— 這里是與那個恐怖世界相連的前線。
“你是誰?” 蘇皓握緊了腿邊的真武劍,警惕地看著枯骨。雖然對方看起來只是一具沒有皮肉的骨架,但在這個詭異的地方,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枯骨似乎被這個問題逗笑了,頜骨張得更大了些:“誰?我也記不清了。或許是曾經(jīng)看守這里的道士,或許是…… 一個沒能逃出去的可憐人吧?!?它頓了頓,骨爪撫過斧刃雷紋,“倒是你,帶著真武劍來,膽子不小。”
蘇皓低頭看了看真武劍,想起了在紫霄宮時,這柄劍爆發(fā)出的力量。他忽然意識到,或許正是這柄劍,將他帶到了這個地方。
“這劍……”
“真武大帝早年鎮(zhèn)邪所用,后來留在武當山蘊養(yǎng)靈氣?!?枯骨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你用了一次,第七道雷紋滅了,對吧?”
蘇皓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枯骨。它怎么會知道這些?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枯骨說道:“真武大帝將此劍留在武當,自有深意。武當山乃玄武圣地,與祂元神相契,山中有玄武池,池水生來便有滌蕩邪祟、溫養(yǎng)神兵之效。此劍承載著祂部分神力,留在那里,一來可借圣地靈氣沉淀自身,二來也是為了守護武當這片凈土,防備外邪侵擾。更重要的是,祂早已預(yù)見未來劫數(shù),知曉此劍需在合適之時,尋得能喚醒它的人,也就是你?!?它的話語里帶著一絲苦澀,“當年,就是靠著雷霆斧鉞與它相互呼應(yīng),才勉強守住這海島一陣子。水部的水母幡能引天河之水,可遇上那些不怕雷霆的深海東西,終究還是……”
它的話語里帶著一絲苦澀,蘇皓能感覺到,這具枯骨背后,一定有著不尋常的故事。
“那些‘東西’…… 還會來嗎?” 蘇皓想起了紫霄宮里那些可怕的觸手,還有師兄們消融的慘狀,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枯骨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屋頂?shù)钠贫矗骸澳阕约嚎础!?/p>
蘇皓順著它指的方向望去,透過破洞,他看到了一片詭異的天空。沒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翻滾的、暗綠色的云層,云層深處偶爾會閃過幾道紫色的電光,照亮云層下方那些扭曲的、仿佛活物般的輪廓。海風吹過洞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呼嘯,像是無數(shù)人在海底同時哀嚎。
“看到了嗎?” 枯骨的聲音帶著一絲沉重,“這里的天,早就不是你們那邊的天了。那些‘東西’,藏在每一朵浪花里。”
蘇皓只覺得一陣頭暈?zāi)垦?,他靠在身后的墻壁上,大口地喘著氣。他終于明白,自己來到了一個多么可怕的地方。這里是與北海海眼相連的異世界海島,是那個被外神和眷族侵占的世界前沿。
“你身上有真武的氣息。” 枯骨突然說道,“雖然很淡,但瞞不過我?!?/p>
蘇皓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警惕。
“別緊張?!?枯骨擺了擺握斧的骨爪,“我要是想害你,你醒不過來。我只是…… 很久沒聞到過這氣息了?!?它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懷念,“當年,真武大帝斬七異神,以身堵海眼,水部的潮汐陣與我們雷部的北斗陣互為犄角??珊髞?,潮汐亂了,雷紋暗了……”
蘇皓握緊了手中的真武劍,他想起了在紫霄宮聽到的那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 ——“北極驅(qū)邪院…… 后繼有人……”
或許,他來到這里,并不是偶然。
“你知道北極驅(qū)邪院嗎?” 蘇皓看著枯骨,眼神中帶著一絲期盼。
枯骨的頜骨似乎僵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它才緩緩說道:“北極驅(qū)邪院…… 當然知道。當年天蓬元帥帶著我們沖過海眼時,水部的河伯還活著,他說要在這玄淵島建座燈塔,指引后來者。可惜啊……” 它的聲音低沉下去,“最后連燈塔的銅鈴都被魚人啃成了碎片?!?/p>
蘇皓的心沉了下去,但他沒有放棄:“那…… 還有可能重建嗎?”
枯骨沉默了。整個道觀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還有外面海浪拍擊礁石的轟鳴,以及偶爾從地底傳來的、類似鱗片摩擦的細碎聲響。
良久,枯骨抬起頭,眼窩對著蘇皓,仿佛在審視著他。“重建?談何容易?!?它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嘲諷,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望,“不過…… 你帶著這柄劍,又有真武的氣息,或許…… 真的有可能。”
蘇皓看著手中的真武劍,劍身上的七道雷紋雖然黯淡,但他能感覺到,里面蘊含著強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為了師父,為了武當山,為了這個即將淪為外神血食之地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起來:“我要重建北極驅(qū)邪院。”
枯骨的頜骨動了動,像是在笑:“好志氣。不過,你得先活下來?!?它指了指供桌的方向,“那里有本殘破的書,或許對你有用?!?/p>
蘇皓順著它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供桌的角落里,放著一本用線裝訂的、封面已經(jīng)發(fā)黑的書。書的封面上,隱約能看到幾個模糊的字跡 ——《玄淵降魔錄》。
蘇皓的指尖剛觸到《玄淵降魔錄》的封面,枯骨突然劇烈震顫起來。握著的雷光霹靂斧猛地劈在地面,斧刃雷紋爆發(fā)出刺眼電光,青磚上的蛇形刻痕竟齊齊豎起,像是朝拜般指向它的骨爪;供桌上那半截雷部律令旗無風自動,旗面 “雷令” 二字隱約浮現(xiàn),與斧光交相輝映。
“真武的氣息…… 原來如此?!?/p>
枯骨的聲音裹著潮濕的海風,眼窩中突然騰起兩團雷火,蘇皓突然感到眉心一陣灼痛。他仿佛看見玄武真身沉入海眼的最后一幕 —— 巨龜?shù)谋臣咨像W著北斗七星陣,蛇尾纏繞著七異神的殘魂,水部的潮汐在祂腳下化作萬道銀鏈,而真武大帝的元神,正順著金光化作千萬點流螢,其中一點恰好落向武當山的方向。
“你不是有緣人?!?辛天君的頜骨重重磕在胸骨上,發(fā)出鐘鳴般的回響,“你是祂劈開輪回的刀?!?/p>
蘇皓猛地攥緊劍柄,第七道雷紋突然滲出溫熱的液體 —— 那不是血,而是帶著龍涎香的金色汁液,順著指縫滴在青磚上,竟憑空長出一小簇翠綠的苔蘚。這是武當山玄武池獨有的 “龍息苔”,只在沾染過真武元神的地方生長。
“三千年前,天蓬元帥帶著我們沖過海眼時,你正在北海堵裂隙?!?辛天君抓起地上的縛雷鎖鏈,鏈節(jié)碰撞聲里混著雷霆之音,“雷部三百神將只剩十七人,火部的丹爐全碎在了星河里,瘟部把最后一道鎮(zhèn)魂符貼在了自己背上,水部的河伯抱著破碎的玉簡沉入深海……” 它的骨爪按住供桌,雷部律令旗突然舒展,露出旗面背后繡著的雷部兵將圖,“我們在這玄淵島建起前哨,天蓬說要從內(nèi)部鑿穿外神的巢穴??伤麕е詈缶湃藳_進‘不可名狀之霧’后,就再也沒回來過?!?/p>
真武劍突然劇烈震顫,第六道雷紋亮起的瞬間,蘇皓聽見了兵器交擊的脆響。那是天蓬元帥的九齒釘耙砸在外神甲殼上的聲音,混著火部神將最后的烈焰咆哮,還有水部法器碎裂的清越聲響,以及辛天君雷光霹靂斧劈開異神觸須的轟鳴。
“是你用最后一道金光護住了我?!?辛天君提起雷火葫蘆,葫蘆口噴出一縷青煙,在半空凝成當年戰(zhàn)場的虛影,“當時我被異神的觸須洞穿了神府,雷光霹靂斧都險些脫手,眼看就要魂飛魄散,一道金光突然裹住我的殘魂,釘進這具戰(zhàn)死的道童骸骨里?!?它抬起骨爪指向供桌后的古井,雷部律令旗同時轉(zhuǎn)向井口,“你說,淵海之母的氣息正順著海眼往上爬,這口井是島上最薄的地方,必須有人守著,等你轉(zhuǎn)世歸來?!?/p>
《玄淵降魔錄》突然嘩啦啦翻到某一頁,泛黃的紙頁上浮現(xiàn)出半幅地圖 —— 用朱砂畫的北斗陣圖中央,標注著 “北極驅(qū)邪院” 五個字,旁邊用水銀畫著一道波浪線,標注著 “水部潮汐陣遺址”,而圖的邊緣,有行淡金色的小字:“吾元神三分,一鎮(zhèn)海眼,一入輪回,一寄劍中?!?/p>
蘇皓低頭看向掌心的真武劍,銹跡剝落的劍身上,除了 “真武” 而字,竟還藏著極小的雷紋印記。第七道雷紋徹底熄滅的剎那,他聽見了自己血脈里的龍吟 —— 那是玄武真身沉在海眼時,與他元神共振的聲響,混著隱約的潮汐聲與雷霆之音。
“井底的不是實體,是淵海之母的一縷氣息?!?辛天君的聲音帶著決絕,雷火葫蘆里騰起三寸雷火,照亮它眼窩中跳動的雷紋,“七異神中的‘深?!▌t化身,靠繁衍與侵蝕擴張。你看那些礁石上的漁民,是不是漸漸長出了魚鱗?” 它的骨爪搭上蘇皓的肩膀,雷光順著鎖鏈爬上他的手臂,“深潛者是祂的眷族,魚人化瘟疫是祂的觸須。你每用一次真武劍,都是在剝離自己的元神封印。等七星全滅,你既是蘇皓,也是真武。但那時,淵海之母的子嗣,怕是已經(jīng)爬滿整個玄淵島了。”
屋頂破洞突然涌入暗綠色的霧氣,帶著濃烈的腥甜,像是無數(shù)魚卵在腐爛。蘇皓握緊真武劍的瞬間,第六道雷紋迸發(fā)的雷光里,映出無數(shù)模糊的人影 —— 火部神將抱著燃燒的身體沖向敵陣,瘟部道士將符咒貼滿整片星空,水部河伯化作巨浪吞沒深潛者,辛天君揮動雷光霹靂斧劈開深海巨怪,還有天蓬元帥轉(zhuǎn)身時,釘耙上反射的最后一點星光。
“重建驅(qū)邪院,需要找到幾樣東西?!?辛天君豎起雷部律令旗,旗尖指向西方,“真武黑旗(皂雕旗黑色旗幟代表北方壬癸水,可遮蔽日月、震懾邪祟),法?。ū睒O驅(qū)邪院印),瘟部的瘟癀傘(散發(fā)疫氣的法器,亦可用于收瘟),水部的分水劍:(劈開江海、操控水流的寶劍),雷部的五雷號令牌(召雷劈邪的法令),火部的火旗(象征火部神威,揮動可引發(fā)火災(zāi)),還有…… 你寄存在此界的另一半元神?!?/p>
井底傳來粘稠的攪動聲,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沖破粘液層。蘇皓感到眉心的龍息苔正在發(fā)燙,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時竟浮現(xiàn)出細密的白色紋路,像是魚鱗的雛形。
“這就是淵海之母的法則?!?辛天君將雷光霹靂斧塞到蘇皓另一只手中,斧刃雷紋與真武劍雷紋產(chǎn)生共鳴,“祂的氣息能讓生靈向著深海形態(tài)蛻變,先是紋路,再是鰓裂,最后徹底淪為失去理智的魚人?!?/p>
蘇皓看著真武劍上躍動的雷光,感受著掌心雷斧傳來的毀滅與再生之力,突然明白真武大帝為何要讓水部在此布防 —— 原來從一開始,深海的威脅就從未遠離。
“準備好了嗎?” 辛天君的骨爪握住蘇皓持劍的手,雷部律令旗在身后獵獵作響,“第一堂雷法課,我們先劈開這縷來自淵海之母的窺探。”
第七道雷紋的灰燼里,正緩緩浮出北斗第一星的微光,而井底的攪動聲,越來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