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是死的。
不是流動的、帶著氣息的風(fēng),而是凝固的、裹著鐵銹與腐臭的死寂。它沉甸甸地壓在老三冰冷的尸體上,也壓在老大和老二之間那根早已繃斷的弦上。
老三的死,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石頭,砸在這片早已淪為廢墟的土地上,連回聲都懶得泛起。沒人去探究他究竟是被巷尾那只拖著半截腸子的“裂行者”撕碎的,還是在爭搶半袋發(fā)霉的餅干時被同類敲碎了腦袋。在這永無天日的灰霾下,死亡是最廉價的通貨,廉價到連悲傷都成了奢侈的矯情。
老大和老二用一塊發(fā)黑的帆布裹住老三,帆布上還沾著不知名的暗紅色污漬,像某種干涸的血淚。他們一前一后地拖著,尸體在坑洼的路面上顛簸,發(fā)出沉悶的磕碰聲,像在敲打著某種無人能懂的喪鐘。目的地是城外那片亂葬崗,那里堆滿了層層疊疊的尸骸,多一具少一具,誰也不會在意。
“你他媽能不能走快點?”老二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等會兒天黑透了,什么東西都敢鉆出來。”
老大沒回頭,只是腳步頓了頓,聲音同樣干澀:“你要是嫌慢,自己扛?!?/p>
“我扛?當初要不是你非要去東邊那棟樓找水,老三能跑丟嗎?”老二的聲音陡然拔高,積怨像潰爛的膿瘡,終于在這一刻被狠狠擠破,“現(xiàn)在裝什么裝?你算個什么老大!”
老大猛地轉(zhuǎn)過身,枯瘦的臉上青筋暴起:“放你娘的屁!要不是你偷藏了那半瓶抗生素,老三至于發(fā)燒燒得站不穩(wěn)嗎?”
罵聲像淬了毒的碎石,在兩人之間炸開。下一秒,拳頭就取代了語言。老大常年被饑餓掏空了身子,干瘦得像根柴火,老二卻憑著一股蠻力在廢墟里搶過不少吃食,體格粗壯得多。沒幾個回合,老大就被老二死死按在地上,堅硬的水泥地磕得他額角淌血,視線里瞬間鋪滿了猩紅。
“去你媽的老大……”老二喘著粗氣,肘部帶著全身的力氣,狠狠砸在老大的太陽穴上。
“咚”的一聲悶響,像敲碎了一顆爛掉的瓜。老大的身體抽搐了兩下,隨即軟了下去,眼睛還圓睜著,映著灰蒙蒙的天,里面什么都沒有了。
老二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看都沒看地上的老大,只是拽起他的腳踝,像拖一截朽木,跟老三的尸體并排拖行。他記得不遠處有條廢棄的排水溝,深得發(fā)黑,水是綠的,底下說不定還盤著什么東西,但至少——省事。
排水溝的腥臭味撲面而來時,老二把兩具尸體扔了下去。帆布散開,露出老三青灰色的臉和老大額角凝固的血。他拍了拍手,轉(zhuǎn)身要走,卻聽見身后傳來“咔噠”一聲。
那是骨頭錯位的聲音。
老二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像被冰水澆透。他僵硬地回頭,看見老大——那個本該死透的老大,正緩緩坐起來。帆布從他身上滑落,露出的卻不是老大那張干瘦的臉。
那是張年輕女孩的臉,白得像紙,眼窩深陷,瞳孔是純粹的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最刺眼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件鮮紅的連衣裙,紅得像剛從血里撈出來,在這灰敗的世界里燒出一片詭異的光。
“你……”老二的喉嚨像被堵住,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紅衣女孩沒說話,只是用那雙黑洞般的眼睛盯著他。她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咯吱”的摩擦聲。她一步步從溝里爬上來,濕漉漉的裙擺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暗紅色的痕跡。
老二想跑,腿卻像灌了鉛。他看著女孩伸出手,指尖突然變得尖利如刀,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那只手已經(jīng)穿透了他的胸膛。
劇痛炸開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的心臟在女孩蒼白的手里跳動,帶著最后一絲溫?zé)帷H缓?,那跳動停了?/p>
女孩扔掉心臟,抬起頭,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呼哨。那聲音不似人聲,倒像某種獸類的召喚,刺破了死寂的空氣。
排水溝里立刻傳來“嘩啦”的水聲,渾濁的水面翻涌起來。一條巨鱷緩緩浮了上來,足有卡車那么長,鱗甲上沾著墨綠色的淤泥,眼睛像兩盞渾濁的燈,死死盯著地上的尸體。它張開嘴,露出兩排鋸齒般的牙齒,涎水“滴答”落在地上,腐蝕出小小的坑洼。
女孩指了指老二的尸體。
巨鱷低吼一聲,低下頭,精準地咬住了老二的頭顱。
“嘎巴——嘎巴——咔嚓!”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堅硬的頭骨在巨鱷的利齒間像蛋殼般碎裂,腦漿混著血沫被它貪婪地吞咽下去,只剩下半截脖子以下的軀體軟塌塌地躺在地上。
女孩看都沒看那殘骸,轉(zhuǎn)身跳進排水溝,拖起老三還算完整的尸體。然后,在老二殘留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恐懼意識里,她抱著老三的尸體,徑直鉆進了巨鱷那張還在淌血的大嘴。
巨鱷溫順地閉上嘴,龐大的身軀滑入水中,朝著排水溝深處游去。水面很快恢復(fù)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留下那截?zé)o頭的軀干,在腥臭的水邊慢慢腐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世紀。
巨鱷在一處廢棄的下水道樞紐停了下來。這里比排水溝更暗,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霉味和某種黏液的腥氣,墻壁上爬滿了熒光綠的苔蘚,不時有細小的、多足的生物飛快爬過。
巨鱷張開嘴,紅衣女孩抱著老三的尸體走了出來。她身上沒有沾到絲毫污穢,紅色的裙擺依舊鮮艷,像一簇燃燒的鬼火。
她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輛蒙塵的黃包車上。那車很舊,木質(zhì)的框架已經(jīng)朽壞,帆布頂棚破了好幾個洞,但車輪還能轉(zhuǎn)動。女孩走過去,將老三的尸體放在車座上,又轉(zhuǎn)身拖來老二那半截軀干,胡亂堆在旁邊。兩具殘缺的尸體肢體交纏,像一團被揉皺的廢紙。
然后,她走到黃包車前,握住了那根冰冷的車把。
她開始拉車。
木質(zhì)車輪碾過積水的地面,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哀鳴,在空曠的下水道里回蕩。她的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紅色的身影拖著兩具尸體,像一道移動的血痕,朝著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出口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透出一絲微弱的光。那光不是陽光,而是灰蒙蒙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天光。
她拉著車,一步一步走出了下水道。
外面是真正的地獄。
曾經(jīng)的城市早已化為斷壁殘垣,高樓像被啃過的骨頭,歪斜地插在地上。街道上堆滿了廢棄的汽車和人類的骸骨,風(fēng)卷著黑色的灰燼,發(fā)出嗚咽般的嘶吼。遠處游蕩著各種各樣的怪物:有的像巨大的、長滿膿瘡的蛆蟲,在廢墟里緩慢蠕動;有的長著蝙蝠般的翅膀,倒掛在殘破的樓頂上,發(fā)出尖銳的嘶鳴;還有的四肢著地,跑得飛快,嘴里叼著半截人類的胳膊,正貪婪地啃噬著。
人類,幾乎死絕了。
就在這時,我——或者說,占據(jù)了這具紅衣軀體的意識,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躁動。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血液里炸開了。
身上的紅裙開始蠕動,像是活過來的蛇,順著皮膚鉆進毛孔。我能感覺到布料與血肉融合時的灼痛,像被潑了滾燙的瀝青。我的下半身開始發(fā)麻,然后是劇痛——臀部和雙腿正在與黃包車的木架粘連、融合。木質(zhì)的紋理鉆進肌肉,金屬的零件嵌進骨骼,每一寸皮膚都在尖叫,每一根骨頭都在重組。
車座上,老三和老二的尸體也開始融化。他們的血肉像蠟一樣流淌,混在一起,與黃包車的木板、帆布、車輪融為一體。碎骨嵌進車軸,頭發(fā)纏上車輪,兩具尸體的殘軀最終變成了車身的一部分,甚至在車尾的位置,裂開了一張布滿黃牙的巨口,涎水順著木板滴落。
我的意識在混沌中沉浮,痛苦和憤怒像巖漿一樣翻涌。當一切終于停止時,我低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上半身是人的形狀,卻頂著一顆扭曲的頭顱。嘴巴能從嘴角一直咧到后腦勺,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牙,像鯊魚的頜骨。脖子又粗又長,覆蓋著一層暗紅色的硬皮。
下半身,是車。
木質(zhì)的車身與我的腰腹相連,車輪變成了帶著利爪的肢足,能在廢墟上平穩(wěn)滑行。車尾那張由尸體融合而成的嘴正一張一合,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我成了一個怪物。一個由人、尸體和車組成的,縫合怪般的怪物。
旁邊,一只像巨型蟑螂的怪物正在撕扯一具人類骸骨。它的復(fù)眼轉(zhuǎn)動著,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一股原始的饑餓感攫住了我。
我的脖子突然像彈簧一樣伸長,后腦勺的皮膚被拉扯得發(fā)緊,那張巨口猛地張開,精準地咬住了蟑螂怪的身體。
“咔嚓!”
甲殼碎裂的聲音清脆悅耳。我用力一縮脖子,將整只怪物吞進嘴里。粗糙的外殼劃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卻奇異地緩解了那股灼燒般的饑餓。
吞下怪物后,我的視線變得更遠了。在幾棟殘破的高樓后面,我“看”到了兩團微弱的生命氣息——是人類。
一對父女,躲在一棟還算完整的小樓里。
饑餓感再次翻涌,比剛才更甚。我能感覺到肢足里涌動的力量,那是一種足以撕裂空氣的速度。
“嗖——”
車身下的利爪在地面劃出火星,周圍的景物瞬間變成模糊的殘影。不過眨眼的功夫,我已經(jīng)沖到了那棟小樓前。
就在我準備撞開那扇破舊的木門時,一種奇異的感知讓我“穿透”了墻壁——那個男人正抱著一個小女孩,手里緊緊攥著一把獵槍,槍口正對著門口。
我停下動作。
獵槍的子彈或許殺不死我,但會疼。
饑餓暫時被壓制,本能的警惕占了上風(fēng)。我伏下身子,車身貼著地面,像一只準備撲食的巨型蜥蜴,緩緩朝著門口挪動。木質(zhì)的車身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被風(fēng)吹過廢墟的聲音掩蓋了過去。
地上有一處水龍頭,不知是誰忘了關(guān)掉,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水。
“嘀嗒……”
水珠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又一滴。
這一次,水珠恰好落在了我那張扭曲的臉上。
冰涼的觸感,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清澈。
像一道閃電劈進混沌的意識。
記憶突然涌了出來。
不是廝殺,不是饑餓,不是這無邊無際的廢墟。
是陽光。
金燦燦的陽光,灑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水龍頭也這樣滴著水,老三蹲在旁邊,用小手接水玩,笑得露出豁牙。老二在追一只蝴蝶,跑得滿頭大汗。我坐在門檻上,看著他們,手里攥著母親給的、揣得溫?zé)岬奶恰?/p>
“哥!你看我接了好多水!”老三舉著濕漉漉的手朝我喊。
“笨蛋,水會漏的!”老二跑過來,拍了一下老三的腦袋。
“哇——”老三哭了。
“你欺負他干什么!”我站起來,推了老二一把。
……
“嘀嗒?!?/p>
又一滴水滴在臉上。
更多的記憶碎片涌來:母親煮的粥,父親寬厚的手掌,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夜里偷偷分享一塊餅干……那些被廢墟掩埋、被死亡覆蓋的、早已遺忘的溫暖,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我停下了爬行,龐大的身軀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身上的硬皮在剝落,與車身連接的地方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但這一次,疼痛里帶著解脫。
紅色的紋路褪去,車身的木質(zhì)纖維從血肉里剝離,掉落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車尾那張怪物的嘴在收縮、消失,兩具尸體的殘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消散,最終化為一灘黑泥。
我的身體在縮小,骨骼發(fā)出“咔咔”的復(fù)位聲。當一切平息時,我又變回了那個紅衣女孩,赤裸著雙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的紅裙雖已破舊,卻不再散發(fā)那股嗜血的戾氣。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門開了。
那個男人舉著槍,警惕地探出頭,身后跟著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他們看到了我。
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縮,握槍的手緊了緊。但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衣衫襤褸、臉色蒼白、眼神里帶著茫然與脆弱的女孩,而不是剛才那個伏在地上的怪物。
女孩躲在男人身后,好奇地打量著我。
男人的槍口緩緩放下了。他看了看我身上的傷,又看了看遠處游蕩的怪物,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你……也是幸存者?”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不確定。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輕輕點了點頭。淚水突然涌了上來,不是悲傷,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劫后余生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酸澀。
“快進來吧?!蹦腥藗?cè)身讓開門口,語氣緩和了些,“外面不安全?!?/p>
小女孩也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說:“爸爸,她好像受傷了?!?/p>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扇敞開的門,門后是昏暗的、卻帶著一絲人氣的空間。風(fēng)卷著灰燼從身邊吹過,遠處傳來怪物的嘶吼,但此刻,我只覺得那扇門后,仿佛藏著某種早已遺失的、名為“安全”的東西。
我抬起腳,一步一步,朝著那扇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