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生的咳嗽聲又一次撕裂了病房的寂靜，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堵在喉嚨口，他費力地側(cè)過身，看了眼窗外——又是灰蒙蒙的天，像極了他這八十年來，沒什么波瀾卻也沒什么光亮的人生。護士輕手輕腳地進來換吊瓶，儀器屏幕上跳動的曲線越來越平緩，他心里清楚，剩下的日子，大概能數(shù)著窗外飄過的云算完。
可閉上眼，世界就變了。
先是刺骨的寒意，從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再是風，帶著松濤與雪粒，刮得臉頰生疼。他低頭，看見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著柄瑩白如月光的長劍，劍身在風雪里流轉(zhuǎn)著淡淡的光。身上是素白的長袍，下擺被風掀起，獵獵作響。
“清玄，該練劍了?！?/p>
身后傳來聲音時，陳敬生——不，此刻的他，更習慣別人叫他清玄——幾乎是本能地旋身，長劍出鞘的瞬間帶起一道凌厲的弧光，雪沫被劍氣劈開，在半空凝成細碎的冰晶。他落在丈許外的青石上，衣袂輕揚，望著對面那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心里竟生出一種熟稔的、近乎刻在骨血里的敬畏。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個月。
現(xiàn)實里，他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著微弱的呼吸，兒女隔著玻璃看他，眼神里是他讀了一輩子的憐憫。可在這里，他是清玄，是青云宗最有天賦的劍修，百年難遇的奇才。他能一劍劈開瀑布，能踏著劍氣在云端行走，能聽懂風里藏著的聲音，能看見月光下萬物的呼吸。
“你的劍，還是太急。”老者撫著胡須，“劍者，心之刃也。心不靜，劍便不穩(wěn)?！?/p>
清玄收劍，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知道老者說的是對的。有時練劍到深夜，望著天邊的星辰，他會突然想起那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想起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想起兒女鬢角的白發(fā)。那瞬間的恍惚，總會讓他的劍招出現(xiàn)破綻。
“師父，人……真的有兩世嗎？”他忍不住問。
老者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何為真？何為幻？你握劍時，劍是真的；你心動時，心是真的。其余的，又有什么重要？”
清玄沉默了。他想起現(xiàn)實里的自己，一輩子活得謹小慎微，在工廠里做了四十年的鉗工，最大的波瀾是妻子走得早，他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他從沒想過“天賦”“傳奇”這類詞會和自己扯上關系，可在這里，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們看他的眼神里有崇拜，同門切磋時有人敬畏，就連下山歷練，遇到妖獸橫行，只要他亮出“清玄”的名號，對方也會收斂幾分。
他開始貪戀這里的清晨。天還沒亮透時，他會去后山的竹林練劍，竹葉上的露珠被劍氣震落，沾在睫毛上，涼絲絲的。他能聽見竹筍破土的聲音，能看見晨霧在劍穗上凝成水珠。那種鮮活的、蓬勃的生命力，是現(xiàn)實里那具衰敗的軀體永遠無法擁有的。
只是，夢境總會醒。
往往是在最酣暢淋漓的時候——可能是剛領悟了新的劍招，可能是正站在山巔看日出，可能是和同門笑著說些什么——一陣劇烈的咳嗽會把他拽回去。呼吸機的嗡鳴，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還有窗外一成不變的灰色天空，像一盆冷水，澆滅他身上所有的熱氣。
有一次，他在夢里與魔教長老對決，長劍貫穿對方胸膛的瞬間，現(xiàn)實里的監(jiān)護儀發(fā)出了刺耳的警報。他猛地睜開眼，看見醫(yī)生護士圍過來，兒女沖進來時，臉上滿是驚慌。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贏了，可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息。
那晚之后，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F(xiàn)實里的時間變得很短，往往是閉眼又睜眼，窗外的天就亮了又黑了?？蓧衾锏臅r間，卻好像被拉長了。他能清晰地記得每一次練劍的細節(jié)，記得師父說的每一句話，記得師姐妹送來的桂花糕的甜味。
他開始在夢里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他挑戰(zhàn)了宗門里最年長的長老，在劍臺上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以半招險勝；他獨自闖進萬妖谷，斬殺了作祟多年的九尾狐，取回了被搶走的宗門秘寶；他甚至在下山時，對一個賣花的姑娘笑了笑，那姑娘臉紅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妻子。
“你最近的劍，穩(wěn)了?！睅煾缚粗?，眼里有欣慰，“心定了？”
清玄點頭，又搖頭：“我只是想……把能做的，都做了?！?/p>
他不知道哪個世界是真實的，也不想知道了?，F(xiàn)實里的他，快要走到盡頭了，這是不爭的事實?？稍谶@里，他還有太多想做的事——他想練會那套傳說中的“破妄劍法”，想看看海的盡頭是什么，想知道自己的劍，到底能有多快、有多強。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很長的夢。
他站在青云宗的山門前，看著云海翻涌。身后是師父和同門，他們的臉上帶著祝福的笑。他要去參加百年一次的論劍大會，據(jù)說贏了的人，能得到一本記載著無上劍道的秘籍。
“去吧?！睅煾概牧伺乃募纾坝涀?，劍在，你就在?！?/p>
清玄握緊了手里的劍，轉(zhuǎn)身踏入云海。劍氣卷起千層浪，他的身影在云海里穿梭，快得只剩下一道白色的流光。他聽見風在耳邊呼嘯，看見陽光透過云層灑在劍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現(xiàn)實中，病房里的監(jiān)護儀，突然拉成了一條平直的線。
護士進來時，看見老人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滿足的微笑，像是做了個很長很美的夢。窗外的天，不知何時放晴了，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溫暖而安靜。
而在另一個世界，清玄踏著劍氣，落在了論劍臺的中央。臺下人聲鼎沸，他抬頭望向天空，萬里無云，陽光正好。他握緊了劍，唇角揚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這一次，他不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