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發(fā)生在我十二歲那年冬天。
那天特別冷。
我照例躲懶。
縮在花園假山后面一個背風的石洞里。
裹緊了身上半舊的棉襖。
昏昏欲睡。
假山另一邊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是安云華和安云秀。
“……你確定?真是那位爺?”安云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和緊張。
“千真萬確!”安云秀的聲音壓得更低,透著邀功的諂媚,“我親耳聽父親和幕僚說的!那位靖遠侯府的世子爺,顧硯舟,在邊關(guān)重傷!抬回來時只剩一口氣了!太醫(yī)都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冬!”
我的心猛地一跳。
靖遠侯府?世子顧硯舟?
這可是京城頂尖的權(quán)貴。
安家三爺,我那個便宜爹,只是個五品京官。
在人家面前,提鞋都不配。
安云華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那……沖喜的事……也是真的?”
“當然!”安云秀急急道,“侯府老夫人急瘋了!放出話來,要尋個八字相合的貴女,給世子沖喜!只要人抬進去,不管結(jié)果如何,聘禮都按侯府世子妃的最高規(guī)格!往后,就是侯府的姻親!”
石洞外沉默了片刻。
只有寒風刮過枯枝的嗚嗚聲。
安云華的聲音再響起時,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尖銳:“我的八字……娘早就找人合過!批的是極貴的命格!定能合上!”
“可是大姐姐,”安云秀的聲音帶著遲疑,“萬一……萬一世子爺他……”
“沒有萬一!”安云華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只要我進了侯府的門,就是世子妃!就算……就算他真沒了,我也是侯府的寡婦!有誥命在身!下半輩子,誰還敢看輕我?看輕我們安家?”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這事兒,得讓娘趕緊去辦!不能讓別人搶了先機!云秀,你立了大功!”
腳步聲匆匆遠去。
假山后恢復了死寂。
只有我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樣。
沖喜?
給一個快死的世子沖喜?
安云華為了那個虛名和可能的富貴,竟然愿意去跳這個火坑?
我裹緊了棉襖。
寒氣好像更重了。
不關(guān)我的事。
我只是條咸魚。
我把自己往石洞深處縮了縮。
繼續(xù)發(fā)呆。
可眼皮卻跳個不停。
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fā)生。
幾天后。
府里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
主母周氏的臉上,難得地有了一絲壓抑不住的喜色。
走路都帶風。
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徹底的漠視。
偶爾掃過,帶著一種……評估?
像是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安云華更是像變了個人。
矜持中透著得意。
走路下巴抬得更高。
看我和安云秀的眼神,充滿了優(yōu)越感。
仿佛她已經(jīng)戴上了世子妃的鳳冠。
安云秀圍著她轉(zhuǎn),殷勤備至。
“大姐姐,您這步搖真好看,襯得您氣色更好了!”
“大姐姐,您嘗嘗這新得的茶,聽說宮里娘娘都愛喝呢!”
安云華矜持地笑著,享受著恭維。
我盡量降低存在感。
躲在角落。
希望這場風暴不要刮到我。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
這天午后。
我剛從廚房順了塊溫熱的糕點,躲回自己偏僻的小院。
還沒啃兩口。
主母周氏身邊的張嬤嬤就來了。
一張臉拉得老長。
“三姑娘,主母請您過去一趟?!?/p>
語氣硬邦邦的。
我心頭一沉。
慢慢放下糕點。
跟著她去了正院。
周氏端坐在上首。
安三爺也在。
安云華和安云秀分坐兩邊。
氣氛凝重。
我垂著頭,行禮:“女兒給父親、母親請安?!?/p>
“嗯?!敝苁系瓚?yīng)了一聲,沒叫我起身。
我只好繼續(xù)半蹲著。
膝蓋開始發(fā)酸。
“云舒,”周氏開口了,聲音沒什么溫度,“你今年,也有十二了吧?”
“回母親,是?!蔽倚÷暣稹?/p>
“是個大姑娘了。”周氏端起茶盞,慢悠悠撇著浮沫,“你大姐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p>
我心里那點僥幸,徹底沒了。
“母親……”我抬起頭,盡量讓眼神看起來茫然又怯懦。
“靖遠侯府,”周氏放下茶盞,目光銳利地落在我臉上,像要看穿我的偽裝,“你知道吧?”
我搖頭,眼神放空:“侯府?很大嗎?比我們家花園還大?”
安云秀沒忍住,噗嗤一聲低笑。
安云華瞪了她一眼。
周氏皺了下眉,似乎覺得跟我說話費勁。
“靖遠侯府的世子爺,顧硯舟,要娶親沖喜。”安三爺接過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侯府合了八字,咱們府里,只有你的八字,最是相合?!?/p>
我的八字?
我連自己生辰八字具體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們合過?跟誰合的?
“父親,”我努力擠出點茫然和害怕,“沖……沖喜是什么?是……是像戲文里那樣,給快死的人沖嗎?我……我怕……”
“混賬!”安三爺猛地一拍桌子,“胡說什么!世子爺只是身體微恙!能嫁入侯府,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由不得你怕不怕!”
“可是……”我眼淚說來就來,不用醞釀,純粹是嚇的,“我笨,什么都不會……伺候不好世子爺……會惹禍的……”
“不需要你伺候什么!”周氏不耐煩地打斷,“你只需安安分分地待著!侯府自有人伺候!你嫁過去,就是世子妃!潑天的富貴!你還有什么不知足?”
潑天的富貴?
也得有命享??!
一個快死的世子,侯府水深似海。
我這種沒根基沒腦子的庶女進去,當個沖喜的工具。
世子死了,我就是個礙眼的寡婦。
世子萬一活了……他會看得上一個沖喜的、名聲不好的庶女?
下場恐怕比守寡還慘!
“母親,”我撲通一聲跪下,眼淚鼻涕一起流,演得情真意切,“女兒……女兒舍不得父親母親!舍不得家里!女兒笨,就想在家里待著……求求您……”
安云華嗤笑一聲:“三妹妹,你這是什么話?嫁去侯府,那是天大的榮耀!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倒好,還推三阻四?難不成,你想讓父親母親為難?想看著咱們安家錯失攀上侯府的機會?”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
我哭得更兇,只是搖頭:“不是……我不是……我就是怕……”
“怕什么怕!”安三爺徹底失去耐心,厲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輪得到你挑揀?此事已定!下月初六,你就嫁過去!這些日子,好好跟你母親學學規(guī)矩!別去了侯府丟人現(xiàn)眼!”
下月初六?!
不到一個月!
我渾身發(fā)冷,癱軟在地。
完了。
咸魚要下油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