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醫(yī)院急診室,慘白的燈光像一層冰冷的霜,均勻地涂抹在每一個角落??諝饫锵舅奈兜罎獾脝苋耍祀s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來自蘇小棠腳底那些被碎石劃破、又在倉皇奔逃中重新撕裂的傷口。護士的動作帶著職業(yè)性的利落,消毒棉球擦過翻開的皮肉,尖銳的刺痛感讓她渾身繃緊,倒抽了一口冷氣,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腥甜,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嗚咽。身體的疲憊和驚嚇像是沉重的鉛塊,墜著她的四肢百骸,連抬一下眼皮都覺得費力??纱竽X深處,卻有一根弦始終繃得死緊,瘋狂地震顫著,發(fā)出無聲的尖鳴——顧硯舟那句話。
“不是讓你別走這種偏僻小路嗎?”
那熟稔的、帶著責(zé)備又仿佛裹著舊日暖意的語氣,如同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她強行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平靜外殼。他不是在對那個“查無此人”的蘇小棠說,他是在對另一個人說!那個“蘇家小姐”!
這個認知帶來的恐慌,甚至壓過了腳底的劇痛和被醉漢圍堵的余悸。她像個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點什么來證明自己還是自己,證明這荒謬的一切都是假的。
“好了,傷口清理干凈了,都是些皮外傷,沒傷到筋骨。這幾天別沾水,走路注意點,明天記得再來換藥?!弊o士的聲音拉回了她的神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廉價衛(wèi)衣、帆布鞋邊緣沾滿泥污、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的年輕女孩。
“謝謝?!碧K小棠的聲音干澀沙啞,幾乎不成調(diào)。她扶著冰冷的墻壁,試探著站起來,腳底接觸地面,又是一陣鉆心的疼,讓她晃了晃。
“能行嗎?要不要……”護士的話還沒說完,急診室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一股冰冷而極具存在感的氣流瞬間涌入。
蘇小棠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下意識地循聲望去。門口逆著光,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顧硯舟。他脫掉了那件挺括的黑色大衣,隨意地搭在臂彎,身上只余一件質(zhì)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絨衫,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他的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深邃的眼眸像兩口寒潭,里面翻涌著某種蘇小棠完全無法解讀、卻足以讓她心驚膽戰(zhàn)的復(fù)雜情緒——是未消的余怒?是深不見底的審視?還是……一絲被強行壓抑的焦灼?
他幾步就跨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急診室的燈光落在他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上,投下冷峻的陰影。
“跟我走?!彼穆曇舻统?,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不是商量,是通知。那目光銳利如刀,緊緊鎖著她,仿佛要將她從里到外剖開。
蘇小棠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目光下凝固了。她想后退,但身后是冰冷的墻壁,無處可逃。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他想干什么?帶她去哪里?蘇家?那個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深淵?
“不!”她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因恐懼而尖銳顫抖,身體也控制不住地往后縮,后背重重撞在墻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衛(wèi)衣滲入骨髓,“我哪里也不去!顧老師,謝謝您剛才…但我自己能行!請您…請您離我遠一點!”
她的抗拒如此激烈,像只被逼到絕境、豎起全身尖刺的小獸。這反應(yīng)似乎刺痛了顧硯舟的某根神經(jīng)。他眼底深處那點不易察覺的東西猛地沉了下去,被更深的冷冽取代。他非但沒有退開,反而欺身向前一步,兩人的距離瞬間縮短到呼吸可聞。
他抬起手,目標(biāo)明確,不是她,而是她身側(cè)墻上掛著的一幅搖搖欲墜的舊宣傳畫。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扶正了那幅畫,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只是舉手之勞。然而,就在他收回手臂的剎那,他的指尖,帶著夜風(fēng)的微涼和一絲屬于他本人的、冷冽干燥的氣息,極其短暫地、若有若無地蹭過了蘇小棠冰涼的手背。
那觸感細微得如同錯覺,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蘇小棠混亂的意識!
一個模糊至極的碎片毫無征兆地在她腦海深處炸開——
氣味: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間被一種更濃烈、更熟悉的消毒水氣味覆蓋。
觸感:手背上那點冰涼被放大,變成一只更大、更溫暖的手,堅定地包裹著她小小的、顫抖的手。
聲音: 一個模糊的、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嗓音,帶著強裝鎮(zhèn)定卻依舊泄露的顫抖,一遍遍在她耳邊重復(fù):“別怕…小棠…看著我…不要閉眼…不要…忘記…”
“??!”蘇小棠痛苦地低吟一聲,猛地抱住自己的頭,身體沿著墻壁滑坐下去,蜷縮成一團。劇烈的頭痛毫無預(yù)兆地襲來,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里面攪動。那碎片化的信息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令人心悸的空茫和撕裂般的痛楚。
“怎么了?”顧硯舟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比剛才更沉,更緊。他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屈身,手伸出一半,似乎想碰觸她,卻又在看清她眼中那份純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混亂時,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急診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護士站在幾步之外,欲言又止,被這詭異而緊張的氣氛懾住。
蘇小棠急促地喘息著,冷汗浸濕了額發(fā)。她不敢抬頭看他,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帆布鞋上干涸的泥點,仿佛那是她與這個瘋狂世界唯一的連接點。過了好幾秒,那陣劇烈的頭痛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留下疲憊和更深的茫然。
就在這時,顧硯舟再次開口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探究,重重地砸在蘇小棠緊繃的心弦上:
“蘇小棠,”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疏離的“蘇小姐”,也不是之前片場刻意的無視,這三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慌的分量,“你跳窗的樣子……”
蘇小棠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
“……你怕黑,下意識會往堆滿東西的狹窄角落里躲,”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著她瞬間蒼白的臉,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步步緊逼的壓迫,“……還有,你緊張害怕的時候,右手會無意識地、反復(fù)去捏左手袖口的邊緣?!?/p>
他的視線,精準(zhǔn)地落在了蘇小棠的雙手上——此刻,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正死死地、無意識地捻著左手那件廉價衛(wèi)衣的袖口邊緣,將那粗糙的布料揉搓得不成樣子!
蘇小棠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了手,將雙手死死地藏到了身后!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怎么會知道?!這些連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深藏在身體本能里的細微習(xí)慣!
“不…不是…”她慌亂地搖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巧合…都是巧合!顧老師,您…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您認識的那個人!我只是個連房租都交不起的小替身!我叫蘇小棠,但我不是那個蘇小棠!”她語無倫次,拼命否認,仿佛只要聲音夠大,就能驅(qū)散這令人窒息的真相陰影。
“不是?”顧硯舟眼底最后一點溫度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冰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冷峻。他像是被她的否認徹底激怒,又像是某種壓抑已久的東西終于破閘而出。他猛地俯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侵略性將她完全籠罩在墻壁與他的胸膛之間。
蘇小棠嚇得驚叫一聲,身體緊緊貼住冰冷的墻壁,無處可逃。
顧硯舟的左手“砰”地一聲撐在她耳側(cè)的墻壁上,將她禁錮在方寸之地。他的右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猝不及防地伸向她!目標(biāo)不是她的臉,而是她額前被冷汗浸濕、凌亂垂落的劉海!
“那這個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至絕境的厲色,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猛地將她額前的碎發(fā)徹底撩開!
急診室慘白刺目的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照亮了她光潔的額頭,也清晰地照亮了靠近右側(cè)發(fā)際線處——一道約莫兩厘米長、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的、極其隱秘的舊疤痕!疤痕已經(jīng)很淡,若非近距離仔細察看,幾乎難以察覺。
“這道疤,”顧硯舟的指尖近乎粗暴地、卻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顫抖,虛虛點在那道舊痕上。他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翻涌著驚濤駭浪,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某種被歲月塵封、卻依舊刻骨銘心的痛楚,“是你八歲那年,在蘇家老宅后花園的假山上,為了撿一只斷線的蝴蝶風(fēng)箏,摔下來磕在太湖石尖角上留下的!當(dāng)時流了好多血,你哭得喘不上氣……”
他的話語如同最狂暴的颶風(fēng),瞬間將蘇小棠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徹底摧毀!
她如遭九天驚雷轟頂,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剎那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沖得她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
八歲?假山?蝴蝶風(fēng)箏?太湖石?
這些詞……這些詞像一把把生銹的鑰匙,粗暴地捅進她記憶深處那扇緊鎖的、布滿塵埃的大門!門內(nèi),似乎有模糊的光影在瘋狂閃動,伴隨著尖銳的哭喊、濃烈的血腥味、還有……還有某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呃……”蘇小棠痛苦地悶哼一聲,太陽穴突突狂跳,頭痛欲裂。那道疤痕,那道她洗澡時偶爾摸到、卻從未深究其來歷的舊痕,此刻在顧硯舟的指認下,仿佛突然有了生命,滾燙地灼燒著她的皮膚!它像一個沉默的烙印,一個無法辯駁的鐵證!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淚水終于決堤,洶涌地滾落。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目只啪鹱×怂屗龓缀鯚o法呼吸。她是誰?她到底是誰?!她拼命想抓住“穿越者蘇小棠”這個最后的救命稻草,可顧硯舟的話、這道疤、還有腦海里那些瘋狂閃回的模糊碎片,像無數(shù)雙無形的手,死死地拖拽著她,要將她拖入那個名為“蘇家小姐”的、深不見底的漩渦!
就在她精神瀕臨崩潰、意識恍惚之際,眼角的余光,透過急診室巨大的玻璃窗,瞥見了外面沉沉夜色中的一幕——
那輛熟悉的、線條流暢而冰冷的黑色賓利慕尚,正無聲地停在醫(yī)院門口的路燈陰影下。后座的車窗,不知何時已經(jīng)無聲地降下了一半。
車窗后,露出管家陳伯那張嚴肅刻板的臉。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鎖鏈,穿透玻璃,穿透空間,精準(zhǔn)地、牢牢地纏繞在蘇小棠的身上!那目光里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沉重的、不容置疑的監(jiān)視感。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無處可逃。
冰冷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蘇小棠的喉嚨。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混亂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fēng)中最脆弱的一片枯葉。眼前顧硯舟緊逼的面容和陳伯那穿透玻璃的冰冷視線交織重疊,形成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wǎng),將她死死困在中央。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小獸瀕死般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在顧硯舟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蘇小棠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不顧腳底的劇痛,猛地推開了他撐在墻壁上的手臂!
她像一顆失控的炮彈,朝著急診室與走廊連接的那扇門,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蘇小棠!”顧硯舟厲聲喝道,下意識伸手去抓,指尖只來得及擦過她衛(wèi)衣粗糙的布料邊緣。
砰!
蘇小棠重重地撞開了那扇虛掩的門,沖入了外面光線稍暗的走廊。巨大的慣性讓她失去了平衡,腳下一個趔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
哐當(dāng)——!
她的膝蓋狠狠地撞在了走廊中央一張閑置的、冰冷的金屬移動小推車上!尖銳的劇痛瞬間從膝蓋骨炸開,沿著神經(jīng)直沖大腦!小推車被撞得滑出去老遠,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上面的不銹鋼托盤和各種零碎物品稀里嘩啦散落一地。
這巨大的聲響在深夜寂靜的醫(yī)院里格外驚心動魄。
蘇小棠狼狽地摔倒在地,膝蓋和手肘傳來的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然而,比身體疼痛更尖銳的,是精神上那滅頂?shù)慕^望和混亂。她是誰?她從哪里來?那道疤……顧硯舟的話……陳伯的目光……還有腦海里那些尖叫著想要掙脫束縛的模糊光影……所有的一切都攪成一團混沌的、散發(fā)著血腥味的漩渦,要將她徹底吞噬、碾碎!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的不銹鋼器械反射著走廊頂燈冰冷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周圍似乎有被驚動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議論聲傳來,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模糊不清。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嘗到了更濃重的血腥味,卻感覺不到疼。淚水洶涌地模糊了視線,世界變成一片晃動的、絕望的光斑。
意識,在這片光斑中,不受控制地、沉沉地墜向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