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無邊無際。
蘇小棠的意識漂浮在冰冷的虛無里，沒有時間，沒有方向。只有身體深處傳來的、一陣陣鈍重的、仿佛要將骨頭碾碎的疼痛，以及胃里火燒火燎的空洞感，像永不熄滅的余燼，灼燒著她殘存的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隨之而來的，是喉嚨里撕裂般的干痛和全身無處不在的酸痛僵硬。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動。
頭頂是灰蒙蒙的、污跡斑斑的水泥預(yù)制板，邊緣懸掛著幾縷蛛網(wǎng)，在微弱的光線下輕輕晃動?？諝饫飶浡还呻y以形容的混合氣味——陳年灰塵的土腥味、潮濕霉變的墻壁氣息、廉價方便面碎屑的油腥氣，還有……她自己嘔吐物殘留的、令人窒息的酸腐味。
她動了動手指，觸碰到身下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還有某種粗糙的、帶著顆粒感的……沙土？她掙扎著微微側(cè)頭，映入眼簾的是斑駁脫落的紅磚墻壁，墻角堆著幾塊廢棄的水泥塊和斷裂的木板，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一只蟑螂正慢悠悠地從她腳邊爬過。
這里是……那條堆滿廢棄建材的后巷深處！她竟然在這冰冷骯臟的角落里，昏睡了不知多久！
意識回籠的瞬間，所有被強行壓下的痛苦和屈辱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膝蓋和腳踝的傷處傳來尖銳的刺痛，提醒著她昨晚的奔逃和撞擊。胃里空得絞痛，喉嚨干得像要冒煙。而更深的，是精神上那被徹底碾碎的絕望——被房東掃地出門、視若垃圾；被王嬸當(dāng)眾辱罵唾棄；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蜷縮在這里，啃食冰冷的方便面碎屑，最后在嘔吐中徹底崩潰……
還有那道冰冷如影隨形的視線……巷口那輛黑色的轎車……
“唔……” 一聲痛苦的嗚咽從干裂的唇瓣間溢出。她蜷縮起身體，試圖抵御那滅頂?shù)暮浜托邜u，卻只換來骨頭關(guān)節(jié)更清晰的抗議。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叫囂著虛弱和疼痛。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卻不容忽視的異樣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滑過她的脊背。
她猛地僵?。?/p>
巷口的方向……似乎有動靜？
不是風(fēng)吹動廢紙的聲音，也不是野貓竄過的窸窣。那是一種……沉穩(wěn)的、帶著明確目的性的腳步聲。皮鞋的硬底，規(guī)律地、不疾不徐地敲擊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發(fā)出清晰而富有壓迫感的“篤、篤”聲。聲音由遠及近，目標(biāo)明確地朝著她所在的這個角落而來！
蘇小棠的心臟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恐懼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是那些人？顧硯舟？還是……陳管家？他們終究還是找來了？！要把她從這個最后的、骯臟的避難所里拖走，拖回那個金絲牢籠？！
她想逃！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連動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她只能像鴕鳥一樣，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里，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祈禱那腳步聲只是路過。
然而，腳步聲在她蜷縮的角落外幾米處，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然后，一個熟悉到令她骨髓發(fā)冷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刻意收斂了所有鋒芒的平靜，在清晨污濁的空氣中響起：
“小姐?！?/p>
是陳管家！
蘇小棠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幾乎要彈起來！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強迫自己一動不動。不！不要！她不要面對他！不要面對那個世界！
陳管家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和抗拒。他沒有再靠近，也沒有試圖將她從地上拉起。他只是在原地站定，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
“我知道您在這里。也知道您不想見我，更不想聽任何關(guān)于蘇家的話?！?/p>
蘇小棠將臉埋得更深，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他的聲音。
陳管家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巷子里的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他再次開口，語氣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的嘆息：
“但是，小姐。有些事，不是您把頭埋在沙子里，就能當(dāng)作不存在的。有些身份，不是您拼命否認(rèn)和逃離，就能徹底抹殺的。”
“您以為您是誰？那個為房租掙扎、在片場角落休息、在便利店啃冷面包的蘇小棠嗎？” 陳管家的話語像冰冷的解剖刀，精準(zhǔn)地切開她試圖用來包裹自己的最后那層偽裝，“您以為您承受的這些……委屈、侮辱、痛苦，就是您生活的全部真相？”
“您錯了?！?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肯定，“大錯特錯?！?/p>
蘇小棠的呼吸猛地一窒！埋在臂彎里的眼睛驟然睜大！他什么意思？！
“您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 陳管家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一句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從您遭遇的網(wǎng)絡(luò)暴力，到昨晚那三個‘恰巧’出現(xiàn)的醉漢，再到您那位‘房東’的翻臉無情、將您所有東西視如敝履地扔出來……”
他每說出一件事，蘇小棠的身體就冰冷一分！這些事情……難道不是她運氣太差、命運多舛？！
“……甚至包括您此刻蜷縮在這里，如同被整個世界拋棄……” 陳管家的聲音里透出一種深沉的悲憫，以及……一絲冰冷的怒意，“這一切的根源，并非命運弄人，也非您所謂的‘穿越者’身份帶來的不幸?！?/p>
他深吸了一口氣，巷子里清晨冰冷的空氣似乎都隨之震動：
“根源在于——有人不希望您回去。”
“有人，在您毫無察覺的時候，就已經(jīng)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要將您徹底困死在這個‘十八線替身蘇小棠’的身份里，讓您永無翻身之日，永遠……查無此人！”
轟——！
蘇小棠的腦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炸彈！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蘊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瞬間將她炸得魂飛魄散！有人……在背后操縱這一切？！網(wǎng)絡(luò)暴力是人為？昨晚的醉漢是安排？連王嬸翻臉無情……也是被人指使？！目的……就是為了讓她徹底沉淪，永遠回不了蘇家？！
這太瘋狂了！太可怕了！比她是“蘇家小姐”這個事實本身，更讓她感到徹骨的寒意！
她猛地抬起頭！
動作太大，牽扯到全身的傷痛，讓她痛哼出聲，眼前陣陣發(fā)黑。但她顧不上了！她必須看清陳管家的臉！看清他是不是在撒謊！是不是為了騙她回去而編造的彌天謊言！
清晨灰白的光線，透過巷子兩側(cè)高聳建筑的縫隙，斜斜地投射進來，照亮了陳管家那張刻板嚴(yán)肅的臉。他依舊穿著那身一絲不茍的深灰色西裝，銀灰色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然而，此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慣常的平靜無波，也沒有之前在醫(yī)院時的冰冷審視。那雙銳利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沉重的悲哀，有深切的痛心，有無法掩飾的憤怒，還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堅定！
他就那樣站著，像一尊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依舊挺立的石像，目光坦然地迎上蘇小棠驚駭欲絕、寫滿難以置信的視線。
“不……不可能……” 蘇小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破碎的氣音，“你在騙我……為了讓我回去……編這種……”
“小姐！” 陳管家打斷了她無力的質(zhì)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跨越了之前刻意保持的距離，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壓迫感。他不再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管家，而像一個終于要揭開殘酷真相的守護者！
“老陳跟隨蘇家四十年！看著您出生，看著您長大！”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眼中似乎有渾濁的老淚在強忍著，“我可以用這條老命起誓！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若有半分虛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毒誓太重了！重得讓蘇小棠渾身冰涼！
陳管家不再看她驚疑不定的表情，他猛地抬起手。蘇小棠這才注意到，他一直隨身攜帶的那個看似普通的黑色皮質(zhì)公文包，此刻被他緊緊抓在手中，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他動作有些急切，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感，打開了公文包那黃銅搭扣。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從公文包最里層，取出一樣?xùn)|西。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深藍色絲絨包裹的厚重冊子！絲絨面料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沉靜而高貴的光澤，邊緣鑲嵌著已經(jīng)氧化發(fā)暗、卻依舊能看出精美紋路的金屬包角。
陳管家雙手極其鄭重地捧著這本冊子，仿佛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圣物。他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揭開了那層深藍色的絲絨保護罩。
露出了冊子的真容——
一本極其厚重、裝幀異常古樸考究的線裝書！深褐色的硬質(zhì)封面，似乎是用某種特殊的木材或皮革壓制而成，上面沒有任何花哨的紋飾，只有正中用遒勁古樸的字體，深深烙印著兩個燙金的大字：
《蘇氏族譜》
一股極其古老、帶著塵埃和歲月沉淀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仿佛這本冊子本身，就是一段凝固的、厚重的歷史！
蘇小棠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她死死地盯著那本族譜，大腦一片空白！蘇家……族譜？這東西……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被陳管家如此鄭重地捧在手中？！
陳管家無視了她的震驚。他布滿皺紋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屏息的專注，翻開了那沉重如磚的封面。
紙張是特制的，厚實泛黃，帶著清晰的纖維紋理，發(fā)出輕微而脆響的“沙沙”聲。書頁上，是用極其工整、仿佛印刷上去一般的毛筆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無數(shù)的人名、生卒年月、生平簡介、配偶、子女……每一個名字都像一顆古老的星辰，在泛黃的紙頁上閃爍著幽微的光。
陳管家翻動書頁的手指穩(wěn)定而迅速，顯然對這本族譜的脈絡(luò)極其熟悉。他越過一頁頁厚重的歷史，翻過那些屬于過去的名字，最終，在靠近書冊末尾的某一頁，他的手指停了下來。
“小姐，” 他抬起頭，目光如炬，穿透蘇小棠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直直地看向她靈魂深處。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刻在冰冷的空氣里：
“請您自己看?！?/p>
他將那本攤開的、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族譜，微微向前傾斜，確保蘇小棠能夠清晰地看到那一頁的內(nèi)容。
蘇小棠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帶著巨大的恐懼和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近乎絕望的期盼，顫抖著，落在了陳管家手指停留的位置——
泛黃厚實的紙頁上，墨跡清晰。在最新一代的子孫名錄中，一個名字被極其工整地書寫著，墨色甚至比其他名字顯得更新鮮一些，仿佛是不久前才添加上去的。
那個名字是：
蘇小棠。
而在她的名字下方，沒有配偶欄（那本該寫著顧硯舟名字的位置暫時空著），也沒有子女欄。只有一行小字備注，筆跡與族譜正文略有不同，更顯清雋有力，似乎也是新添不久：
蘇氏長房嫡女，蘇振邦之獨女。
蘇小棠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名字上！蘇小棠！蘇振邦之獨女！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在這本凝聚著蘇家數(shù)百年血脈傳承、象征著無上身份與責(zé)任的古老族譜之上！
這不再是她可以否認(rèn)、可以逃避的“身份”！這是鐵證！是烙印在血脈和歷史里的、不容辯駁的歸屬！
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蘇小棠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再次栽倒！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的磚墻，粗糙的觸感帶來一絲刺痛，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
就在這時，陳管家做出了一個讓蘇小棠徹底石化的動作。
這位一向刻板守禮、將主仆界限看得比生命還重的老管家，突然對著她——這個蜷縮在垃圾堆旁、渾身污穢、狼狽不堪的女孩——深深地、極其標(biāo)準(zhǔn)地鞠了一躬！那躬鞠得超過九十度，銀灰色的頭發(fā)在晨光中微微顫動。
他維持著這個謙卑到極致的姿勢，抬起頭，目光穿透蘇小棠眼中翻涌的混亂與不敢置信，直抵核心。他的聲音不再高昂，反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與釋然，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磐石之力：
“小姐，這本族譜，自您出生之日起，便已錄名。二十年來，從未更改，亦從未遺失?！?/p>
“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浸透著蘇家的血脈與榮光?！?/p>
“所有的試探，所有的流言，所有的……污蔑與構(gòu)陷，”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掃過這骯臟的巷子，仿佛在向那些無形的敵人宣戰(zhàn)，“在它面前，都將如塵埃般不堪一擊！”
“因為——”
他深吸一口氣，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清晰地砸在蘇小棠瀕臨崩潰的心防之上：
“您，蘇小棠，就是這本族譜上，唯一的、真正的蘇家長房嫡女！”
“您的血脈，您的身份，無人可以剝奪，也無人可以替代！”
“那些躲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那些妄圖用骯臟手段將您困死在這里的宵小之輩……”
陳管家緩緩直起身，蒼老的身軀在這一刻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他直視著蘇小棠，斬釘截鐵地宣告：
“他們，失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