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嚴訟傾再度醒來時,窗外的晨光正透過醫(yī)療艙的觀察窗,在金屬地板上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
他緩緩睜開眼,發(fā)現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醫(yī)療設備運轉時發(fā)出的輕微嗡鳴。
昨夜的記憶如同被水浸濕的宣紙,邊緣模糊不清——他只記得自己高熱不退,被安徹懌送進了醫(yī)療部。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發(fā)現身上的燒已經退了,但喉嚨干澀得像是塞了一把沙漠里的熱沙。
醫(yī)療艙的智能系統(tǒng)檢測到他的蘇醒,自動解除了固定裝置,艙門無聲滑開。
他扶著冰涼的艙壁坐起身,赤腳踩在地板上時,感受到一陣刺骨的涼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就在他準備去找水時,門外隱約傳來的對話聲讓他停下了動作。
那道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安徹懌。
但此刻與他交談的另一個聲音卻很陌生,是個女聲,音色如同冬日里溫過的黃酒,沉穩(wěn)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熱情。
"我聽說你前陣子差點丟了性命。"那聲音頓了頓,嚴訟傾能想象說話人微微蹙眉的樣子,"任務期間我一直在外區(qū),昨天剛回城就聽說了消息。"
一陣衣物摩擦的窸窣聲后,那聲音又近了三分:"我特意去找城主要了新鮮的山羚肉,燉了整晚的湯。"
金屬容器開啟的聲音清脆地傳來,"趁熱喝吧。"
嚴訟傾無聲地勾起嘴角。
原來是個獻殷勤的。
他失去興趣,轉身時手肘不慎碰倒了床頭柜上的玻璃花瓶。
清水潑灑在地面的聲響驚動了門外的人,安徹懌幾乎是破門而入,黑色制服的下擺還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度。
“怎么了?"安徹懌的目光迅速掃過房間每個角落,最后定格在嚴訟傾身上。
后者卻恍若未聞,徑直走向飲水機,將整整一杯水灌入喉中。
清涼的液體流過灼熱的食道,他這才覺得重新活了過來。
安徹懌身后,一個高挑的身影緩步而入。
嚴訟傾抬眼打量——女人留著利落的短發(fā),眉骨處有一道新鮮的疤痕,作戰(zhàn)服的領口露出鎖骨位置的機械紋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那個冒著熱氣的保溫罐,此刻正散發(fā)著濃郁的肉香。
“這位是燕南淑。"安徹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從前在邊防站的搭檔。"他又轉向女人,"這是嚴訟傾,0936第七名成員。"
燕南淑微微頷首,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安徹懌身上。
嚴訟傾注意到她握著保溫罐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像是用了極大的克制力。
他突然覺得這場面有趣極了——就像看見一只收起利爪的雪豹,明明野性難馴,卻偏要裝作溫順的家貓。
嚴訟傾懶散地再次坐進醫(yī)療艙,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燕南淑身上,眼底浮著一層淺淡的興味。
他向來喜歡觀察人,尤其是那些自以為藏得很好的人。
而眼前這位安徹懌的“舊友”,顯然不是什么簡單角色。
他剛剛可是聽得一清二楚——那刻意放輕的語調,那故作自然的關心,還有那碗燉了整夜的肉湯。
多體貼啊,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的用心。
嚴訟傾在心里嗤笑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醫(yī)療艙邊緣的金屬紋路,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回神。
安徹懌的命是他救的。
準確來說,是“換”的。
那場任務里,本該死的是安徹懌。是他硬生生把安徹懌從鬼門關拉了出來,自己卻差點丟了性命。
現在想想,還真是諷刺——他明明最厭惡這種無謂的犧牲,可偏偏在那一刻,他連猶豫都沒有。
情感這種東西,果然還是不該有的。
他微微垂眸,眼底閃過一絲自嘲。
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遠不如一把鋒利的刀來得實在。
可奇怪的是,當安徹懌的呼吸重新平穩(wěn)下來的那一刻,他竟覺得……還不錯。
——救人的感覺,確實不賴。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抬眸時,恰好捕捉到燕南淑看向安徹懌的眼神。
那目光里藏著太多東西——擔憂、克制,還有一絲幾不可察的占有欲。
有趣。
嚴訟傾唇角微勾,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故意往窗邊靠了靠,讓自己整個人浸在晨光里。
光線勾勒出他瘦削的輪廓,襯得他像是一柄出鞘的冷刃,鋒利又孤獨。
安徹懌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眉頭微蹙,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最終停在嚴訟傾身上。
他下意識往前一步,嗓音低沉:“你還有哪里不舒服?”
嚴訟傾側眸瞥他一眼,語氣淡淡:“沒有?!?/p>
安徹懌顯然不信,還想再問,一旁的燕南淑卻先開口了。
“安徹懌,”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堅持,“你先喝湯吧,涼了就不好喝了?!?/p>
嚴訟傾眼底閃過一絲譏誚,故意抬手推開安徹懌,轉身背對著兩人,只留下一道疏冷的背影。
窗外陽光斜照,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是深山之中蟄伏的孤狼,沉默又危險。
安徹懌愣了下,顯然沒明白他突如其來的冷淡。
但他還是下意識接過燕南淑遞來的保溫盒,低頭看了眼,又鬼使神差地轉向嚴訟傾。
“你睡了很久,胃里空著不好。”他頓了頓,語氣比平時軟了幾分,“要不要先喝點湯?”
嚴訟傾嘴角抽了抽。
好一個借花獻佛。
他剛想回頭諷刺兩句,喉嚨卻猛地一癢,劇烈的咳嗽瞬間席卷而來。
他彎下腰,咳得眼角泛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安徹懌立刻放下湯盒,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輕輕拍著他的背,聲音里帶著幾分焦急:“慢點,別急。”
嚴訟傾想推開他,可咳得根本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安徹懌的手掌貼在自己背上,溫度透過單薄的病號服傳來,莫名讓人煩躁。
而燕南淑站在原地,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
她盯著安徹懌的動作,盯著他眼底不加掩飾的關切,盯著他幾乎本能般靠近嚴訟傾的姿態(tài)——那是她從未得到過的親近。
怒火在胸腔里無聲燃燒,可她什么都不能說。
她只能看著。
——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輕而易舉地奪走了她小心翼翼守了多年的位置。
燕南淑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尖銳的疼痛沿著神經蔓延,卻遠不及胸口那團灼燒的火焰來得猛烈。
她看著安徹懌的手搭在嚴訟傾背上,看著他指節(jié)微微發(fā)力的弧度——那是她熟悉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動作。
他曾這樣拍過她的肩嗎?
記憶像被撕開的舊傷,血淋淋地翻涌上來。
三年前邊境哨站的那場暴雪里,她為了掩護他撤離,左肩被流彈擊穿。
那時安徹懌背著她狂奔三公里,可當她疼得發(fā)抖時,他也只是繃著臉說了句"忍一忍"。
而現在,嚴訟傾不過是咳嗽幾聲——
憑什么?
“需要叫醫(yī)生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是冰封的湖面。
安徹懌頭也不抬地搖頭,全部注意力都凝在懷里人泛紅的眼尾上。
這個畫面像一根淬毒的針,精準扎進她最脆弱的神經。
保溫罐外壁凝結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冰涼黏膩,如同某種嘲弄。
這鍋湯用掉了她最后一點軍功積分換來的雪山羚肉,燉煮時砂鍋邊緣咕嘟咕嘟冒出的氣泡,像極了她此刻沸騰的血液。
"你肺里有淤血。"她突然上前一步,作戰(zhàn)靴碾碎地板上的一粒藥片,"上次任務留下的?"指尖劃過嚴訟傾醫(yī)療艙的顯示屏,調出的數據泛著冷藍的光。
這個動作讓她袖口的金屬扣擦過安徹懌的手背,如愿以償地隔開了兩人肌膚相觸的部分。
嚴訟傾掀起眼皮看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一把薄刃,輕飄飄割開她精心維持的體面:"燕小姐很懂醫(yī)療設備?"
“夠用就行。"她收回手時蹭掉了顯示屏上一個血指印——是安徹懌剛才扶人時留下的。
這個發(fā)現讓她喉頭發(fā)緊,仿佛吞下一塊燒紅的炭。
窗外傳來訓練場的槍聲,砰然炸響的瞬間,她看見安徹懌本能地側身擋住嚴訟傾。
這個保護姿態(tài)徹底點燃了她骨髓里壓抑的暴戾,嚴訟傾一個男人憑什么需要安徹懌的保護?。
袖中的脈沖匕首滑到掌心,保險栓彈開的咔嗒聲淹沒在醫(yī)療儀器的嗡鳴里。
"燕南淑。"安徹懌突然轉頭,"你鎖骨上的舊傷...是不是又發(fā)炎了?"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下來。
她機械地摸向自己領口,那里確實有發(fā)燙的機械紋路在皮下跳動。
原來他注意到了?這個認知讓她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匕首重新滑回暗袋,也罷,嚴訟傾一個男人也不可能會和安徹懌走到一起。
“老毛病。"她低頭整理袖口,再抬眼時已換上平靜的神色,"比某些人咳血強。"
嚴訟傾新奇地挑了挑眉“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咳血了?”
醫(yī)療艙突然發(fā)出尖銳警報,生命體征監(jiān)控屏上,嚴訟傾的心率曲線詭異地變成直線。
安徹懌猛地撲向急救按鈕的剎那,燕南淑終于放任自己勾起嘴角——那是個轉瞬即逝的、真正屬于邊境野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