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什么夜班！我跟你們劉主任打過招呼了，他準假了！”
周淑芬斬釘截鐵，“甭給我找借口！你要是不去……”她頓了頓，聲音帶著絕望的威脅，“……你爸這口氣，怕是真撐不到明天了！”
最終，寧婉長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她再睜開時，眼底剩余的抗拒也徹底被一層沉甸甸的疲憊蓋住了。胸口撕裂的疼也麻木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倦怠，像被抽干了所有反抗的氣力。
她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像什么東西徹底碎掉后的回響：
“……行，我去?！?/p>
寧婉木木地回到自己房間，沒開燈。
鏡子里映出個女人：臉色慘白，眼底烏青，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神空洞洞的。
她胡亂扒拉了兩下頭發(fā)，沒再看客廳一眼，腳步虛浮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她幾乎是飄進電梯的。
腳下的地軟綿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電梯下墜時那點失重感，攪得她本就翻江倒海的胃一陣抽搐。
她不是抗拒婚姻。
一個見慣了生死、深知生命脆弱和陪伴珍貴的醫(yī)生，心底同樣渴望一份溫暖的依靠。
她抗拒的，是這種被當成待價而沽的商品，在陌生人面前被挑揀、被估價的感覺。
手術室里那股消毒水的味兒還死死扒在鼻腔里，此刻卻被樓下那間名叫“清心閣”的茶館飄來的廉價茶香和甜膩點心味粗暴地沖散了。
寧婉推開包廂門，一股濃重的煙味直沖過來，嗆得她皺緊了眉。
她甚至沒看清那男人什么模樣。
母親周淑芬?guī)缀跏前阉频娇看澳菑埿A桌前的。
“志剛啊，這就是我閨女寧婉，寧醫(yī)生！”
母親的聲音拔高了，帶著一種過分夸張的熱情，像在推銷一件滯銷但包裝精美的商品。
“寧醫(yī)生你好，你好！久仰，久仰！阿姨總夸你，說你是市一院的專家，了不起！”
桌邊站起來的男人——王志剛，約莫三十五歲，戴著一副細邊眼鏡，頭發(fā)梳的光滑，穿著一身熨得筆挺的深色夾克，臉上堆著職業(yè)假笑，伸出了手。
寧婉的目光掃過他伸出的手，落在桌面上。
骨瓷茶杯里，褐色的茶水微微晃蕩。
她沒伸手，只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拉開椅子坐下，動作遲緩得像卡了殼。
她那身帶著手術室疲憊和匆忙的打扮，在這個刻意營造“雅致”氛圍的小茶館里，顯得格格不入。
“坐坐坐！志剛快坐！”
周淑芬忙不迭地招呼，自己卻沒坐，眼睛在寧婉和王志剛之間飛快掃射，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期待。
“你們年輕人好好聊，我去那邊看看點心?！?/p>
她指了指不遠處另一個空位。
寧婉心里清楚，母親哪里是去看點心，耳朵恐怕豎得比兔子還尖。
王志剛有點尷尬地坐下，推了推眼鏡：“寧醫(yī)生……工作挺忙的吧？聽阿姨說，你剛下手術臺？真是辛苦。”
他語氣努力裝著體貼，卻透著一股事不關己的疏離。
“嗯?！?/p>
寧婉應了一聲，目光直接飄向了窗外。
夜色濃重，路燈下偶爾有車駛過，拉出長長的光影尾巴。
PICU里那個兩歲孩子平穩(wěn)的呼吸曲線不合時宜地閃現在腦海，對比著此刻身處的荒誕劇場，讓她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她急需咖啡因，大量的，而不是這杯溫吞又寡淡的茶水。
“寧醫(yī)生……平時有什么愛好嗎？”
王志剛努力找話題，想打破這要命的沉默。
問題標準得像從相親手冊上抄下來的。
“沒有?！?/p>
寧婉答得干脆，眼皮都沒抬。
她的‘愛好’？
在手術臺前一站七八個小時算嗎？半夜盯著監(jiān)護儀上那條跳動的生命線算嗎？她只覺得累，累得連敷衍都懶得動。
后腰手術時落下的舊傷，此刻像被錐子扎著，尖銳地提醒她身體的極限。
王志剛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端起茶杯掩飾地喝了一大口。
“呃……寧醫(yī)生，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女性，肯定注重生活品質。我在市住建局，工作穩(wěn)當，福利也不錯……”
他切入‘自薦’模式，語氣帶著體制內特有的、對“鐵飯碗”的自矜和對自身條件的滿意。
寧婉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手機屏上劃了一下。
屏幕亮起，干干凈凈，沒有未接來電，沒有科室消息。
這死一般的平靜反而讓她心更慌。
她本該守在PICU那個剛撤了呼吸機的孩子床邊。
劉主任真批假了？還是母親又在撒謊？
這種失控感像毒藤蔓纏上來，越勒越緊。
“……所以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安穩(wěn)最重要，要互相理解。我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家里氛圍特別好。”
王志剛還在描繪他那“理想伴侶”和“模范家庭”的藍圖，四平八穩(wěn)，卻像復印了無數遍的紙，毫無溫度。
“理解？”
她終于轉過頭，目光第一次真正盯在王志剛臉的上。
寧婉的眼神疲憊不堪，深處卻淬了冰冷的刀鋒，
“王先生，你能理解凌晨三點接到電話，說你爸‘快沒氣了’是什么感覺嗎？你能理解剛把一個孩子從鬼門關拽回來，轉頭就得坐在這兒，跟個陌生人討論‘安穩(wěn)’和‘理解’嗎？”
寧婉聲音不高，甚至有點啞，卻瞬間擊碎了王志剛努力維持的從容。
他徹底懵了，嘴巴張了張，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鏡片后的眼神全是錯愕，顯然沒料到寧婉會這么直接、這么狠地撕開這層溫情脈脈的隔紗。
“寧婉！！”
周淑芬尖利的聲音從不遠處劃過來，帶著明顯的警告和慌亂。
她幾步沖過來，臉上是強壓的怒火和難堪，“怎么說話呢你！志剛是好心！人家關心你……”
“媽，”
寧婉打斷她，聲音里是耗盡的疲憊，“這就是你要的‘交代’？把我當個物件擺這兒，讓人挑挑揀揀？”
她掃過周淑芬，又掠過明顯坐立難安的王志剛。
“王先生，抱歉浪費你時間。我的‘歸宿’，不是相親能定的。我的‘安穩(wěn)’，在手術臺的無影燈下，在監(jiān)護儀那聲‘滴’里。失陪，我得回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