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鐘。
兒科重癥監(jiān)護室PICU的燈,還是慘白慘白的。
寧婉摘下口罩,指尖冰涼,用力捏了捏眉心。
玻璃窗里頭,那個才兩歲的孩子總算脫了呼吸機,小小的胸脯跟著監(jiān)護儀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像一面重新敲響的小鼓。
“寧醫(yī)生,您快去歇會兒吧!連著兩臺手術(shù)又守夜,鐵打的也扛不住啊?!?/p>
年輕的護士遞過來一杯溫牛奶,聲音里全是心疼。
寧婉接過杯子,暖意順著手指爬上來,可眼底的疲憊沉甸甸的,怎么也化不開。
消毒水的味兒像層看不見的膜,裹著寧婉從清晨到日暮。
她今年三十三歲,是市一院最年輕的兒科副主任醫(yī)師,手里那把手術(shù)刀在小兒心臟外科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笆ナ帧?,病歷本上記滿了成功。她自認為人生完美,不需要其他粉飾。
手機在掛著的白大褂口袋里嗡嗡震動起來,“母親大人”四個字在屏幕上跳。
這個點來電話,寧婉心里“咯噔”一下。
“喂,媽?”
電話那頭傳來周淑芬壓得低低的、卻掩不住急促的呼吸聲,還夾著父親模糊的咳嗽:
“小婉…… 你、你快回來!你爸他…… 他快不行了!”
“嗡——”的一聲在寧婉腦子里炸開。
她是醫(yī)生,太清楚“快不行了”這四個字的分量。手里的牛奶杯“哐啷”掉在地上,白花花的奶,濺濕了褲腳,她卻渾然不覺。
“媽!您說清楚!爸怎么了?哪不舒服?叫救護車了嗎?現(xiàn)在在哪家醫(yī)院?”
她聲音瞬間拔高,追問帶著職業(yè)的冷靜,可捏著手機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在家…… 老毛病犯了,喘不上氣,臉都青了…… 你快回來!晚了…… 晚了就……”
周淑芬?guī)е耷粩鄶嗬m(xù)續(xù)的聲音,硬生生錘在寧婉心上。
掛了電話,寧婉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她幾乎是跌跌撞撞沖出醫(yī)院,攔了輛出租,報家里地址時,牙齒都在打架。
車窗外的霓虹燈糊成一片光怪陸離的影子。
父親是有哮喘,可這幾年控制得挺好,怎么會突然……兇險成這樣?是天氣變了?碰著什么過敏的了?還是…… 自己光顧著忙,忽略了什么小信號?自責(zé)和恐懼掐得她快喘不上氣。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眼這個失魂落魄、臉色白得像紙的女乘客,沒多問,默默把油門踩深了。
車在熟悉的樓門口停下,寧婉扔下錢就往上沖。
電梯上升的每一秒,都像在凌遲她的神經(jīng)。
她掏出鑰匙,手抖著捅進鎖眼。
“砰——”
地撞開門。
預(yù)想中的哭喊、急救場面根本沒出現(xiàn)。
眼前的景象,讓她渾身的血瞬間凍住了。
客廳里燈火通明,暖黃色的光灑在反光的地板上??諝饫镲h著一股…… 暖暖的家常燉湯香味。
父親寧建國,好端端地坐在那張舊沙發(fā)里,捧著慣用的搪瓷茶杯,正慢悠悠看晚間新聞重播。
他聽見動靜,看見是寧婉,還一臉茫然地抬了抬眼:“小婉?怎么回來了?”
周淑芬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干干凈凈,半點淚痕沒有,反而堆著一種異樣、甚至有點討好的笑:
“哎喲,回來啦?快快,坐,媽給你燉了湯?!?/p>
寧婉僵在門口,血液幾乎凝固。
看著父親紅潤的臉,聽著母親輕快的調(diào)子,一股荒謬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腦門。
“爸…… 您沒事?”
她嗓子干得像砂紙磨過。
“我能有什么事?”父親放下茶杯,眉頭擰起來。
“你媽非說你忙,不肯回來,只好出此下策?!?/p>
“下策?”
寧婉猛地扭頭盯住周淑芬,眼神像冰刀。
“‘病?!俊觳恍辛恕繈?,這就是您說的‘下策’?”
周淑芬被她看得發(fā)虛,搓著手,聲音低下去:
“這不也是沒法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跟手術(shù)刀較勁!看看你表妹,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所以,您就拿我爸‘病?!_我回來?!”
寧婉只覺得胸口被活活撕開,疼得她喘不上氣。
“媽,我是醫(yī)生!您知不知道這種謊言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不管你是什么醫(yī)!你首先是我閨女!”
周淑芬聲音也尖了,帶著慣有的委屈和強硬,“我們把你拉扯大,不圖你大富大貴,就盼著你成個家,找個靠得住的人,怎么就這么難?!”
“我的事我自己有數(shù)!”
寧婉深吸一口氣,想把火壓下去,“我現(xiàn)在工作忙,沒空想這些。”
“沒空?是不想吧!”
周淑芬快步過來,一把抓住她手腕,“人我都給你找好了!條件特別好,就隔壁小區(qū)張阿姨家兒子,名牌大學(xué),事業(yè)單位,人老實本分……”
“媽!”
寧婉猛地甩開她。
“我不相親!”
“你必須去!”
周淑芬態(tài)度硬得像石頭,“人家小伙子都在樓下茶館等著了!我跟人家說好了,就見半小時!就半小時!算給我和你爸一個交代!”
“大半夜的,我不去!”
寧婉的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累和抗拒。
這種被死死攥住的感覺,像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勒得她窒息。
“不去,是不是?”
周淑芬眼圈突然紅了,聲音凄楚起來,“行…… 你爸這病,是好不了了…… 我們倆老的,這輩子算是指望不上你了……”
父親在旁邊重重嘆了口氣,沒吭聲,只用一種失望透頂?shù)难凵窨粗?。那眼神像針,狠狠扎進寧婉心里最軟的地方。
寧婉知道,父母是愛她的。
可這份愛,沉得讓她喘不過氣。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每一聲都是在催促。
從她二十八歲起,這戲碼幾乎成了每月固定上演的家庭節(jié)目。
她曾試過用事業(yè)上的成就,去堵父母嘴里的“人生缺憾”。
可在爸媽眼里,那些遠不如貼上個“已婚”標簽來得踏實。
如今更甚!
竟然用生命,要挾她。
……
寧婉還想掙扎:“媽,我連著做了兩臺手術(shù),已經(jīng)很累了。而且今晚我要值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