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王氏府邸·聽松軒
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芒透過精雕細(xì)琢的云母窗格,在聽松軒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空氣里殘留著沉水香清冷的余韻,混合著清晨露水的微涼氣息。
王政已起身,赤足站在軒內(nèi)那面巨大的、鑲嵌在紫檀木框中的青銅鏡前。鏡面被打磨得異常光亮,雖不及后世玻璃鏡清晰,卻足以纖毫畢現(xiàn)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樣。
鏡中之人,身著一件質(zhì)地柔滑如水的月白深衣,衣料在晨光下流轉(zhuǎn)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寬大的袖口和交疊的衣襟邊緣,用銀線繡著繁復(fù)而內(nèi)斂的卷云紋。腰間束著一條玄色絲絳,絳帶上系著那枚父親所賜的蟠螭玉佩,玉色青翠,螭龍盤繞,古樸中透著無言的威儀。墨黑的長發(fā)被一絲不茍地束起,扣在一頂小巧精致的白玉發(fā)冠之中,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更襯得面容蒼白清俊。鏡中人的眉眼,依稀還帶著幾分屬于彭森的輪廓,但那份屬于地質(zhì)學(xué)家的風(fēng)霜粗糲、那份在烈日風(fēng)沙中淬煉出的棱角,已被這身華服、這頂玉冠、這滿室的清貴氣息,徹底地包裹、打磨、重塑。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一種強(qiáng)烈的、令人眩暈的陌生感攫住了他。這鏡中人,是誰?
是那個在羅布泊黃沙中跋涉、嘴唇干裂出血、只為探尋“樓蘭之眼”秘密的地質(zhì)學(xué)家彭森?
還是這個舉手投足間帶著世家子弟優(yōu)雅氣度、身負(fù)“太原王氏”三公子身份、前途無量的王政?
記憶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塊,被這奢華舒適的環(huán)境、被無處不在的家族期許、被那枚冰冷沉重的蟠螭玉佩,一層層覆蓋掩埋。屬于彭森的過往,那些實(shí)驗(yàn)室的燈火、儀器的嗡鳴、沙漠的酷熱、陳休最后撲來的驚恐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yuǎn),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名為“王政”的琉璃。這琉璃光滑、冰冷、堅(jiān)固,將一切屬于“彭森”的真實(shí)隔絕在外,只留下一個被精心雕琢、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完美倒影。
“公子,該用朝食了?!币粋€溫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是昨日為他捶腿的那個小侍女,名喚青黛。她捧著一個精致的漆木托盤,上面擺放著幾樣小巧的點(diǎn)心: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做成梅花形狀的豆沙酥餅,還有一碗冒著氤氳熱氣的、散發(fā)著濃郁奶香和杏仁清甜的酪漿。
食物的香氣鉆進(jìn)鼻腔,瞬間喚醒了身體最原始的欲望。王政的胃部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陣輕微的鳴響。他幾乎是帶著一絲羞恥感地移開目光,不再看鏡中那個陌生的“王政”,轉(zhuǎn)身走向擺放著食物的矮幾。
青黛跪坐在一旁,動作輕柔地將餐具一一擺放好,然后用一雙銀箸夾起一只蝦餃,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遞到王政唇邊。她的動作自然流暢,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恭順與服侍。
王政下意識地想要拒絕這種過分的伺候,自己動手。然而,“王政”的身體記憶卻更快一步。他微微啟唇,溫順地接受了那遞到嘴邊的食物。蝦餃的外皮薄如蟬翼,內(nèi)餡鮮嫩彈牙,帶著海洋的鮮美氣息,瞬間在口中化開。緊接著是溫?zé)岬睦覞{,醇厚的奶香混合著杏仁的微苦回甘,完美地熨帖了清晨微涼的脾胃。
純粹的食物帶來的、極致的感官享受,如同溫暖的潮汐,一波波沖刷著他靈魂深處那點(diǎn)搖搖欲墜的堅(jiān)持。他閉上眼睛,任由這美味帶來的舒適感蔓延全身。沉淪吧…沉淪在這無邊無際的溫柔富貴鄉(xiāng)里…忘記那黃沙,忘記那干渴,忘記那遙不可及的使命…忘記…陳休…一個聲音在心底誘惑地低語。
就在這舒適感即將淹沒理智的臨界點(diǎn)——
嗡!
貼身佩戴在胸口、緊貼著肌膚的那枚蟠螭玉佩,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薄薄的衣料,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心臟!
王政猛地睜開眼!口中的美味瞬間失去了滋味。他下意識地抬手按向胸口,隔著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玉佩那冰冷的硬度。剛才那一瞬間的寒意,絕非錯覺!
“公子?可是不合口味?”青黛敏銳地察覺到他瞬間的僵硬和失神,小心翼翼地問道,眼中帶著一絲惶恐。
王政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悸動和那股莫名的寒意,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干澀:“…無事?!彼舆^青黛手中的銀箸,不再讓她喂食,自己夾起一塊豆沙酥餅,機(jī)械地咀嚼著。甜膩的豆沙在口中蔓延,卻再也無法帶來之前的愉悅感。胸口玉佩那冰冷的觸感,如同一根無形的刺,時刻提醒著他某種被刻意遺忘的聯(lián)系。
是那對雙眉銅魚嗎?它們碎裂了,能量卻殘留在這枚父親賜下的玉佩中?還是…這僅僅是“彭森”那點(diǎn)殘魂不甘的掙扎?
他放下銀箸,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青銅鏡。鏡中的“王政”,衣冠楚楚,面色平靜,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迷茫和…一絲被那冰冷玉佩喚醒的、如同鬼魅般糾纏不去的寒意。琉璃鏡里,故園何在?他看到的,究竟是新生,還是一個華麗而冰冷的囚籠?
* * *
下邽·陳家洼外·荒坡
日頭毒辣地炙烤著龜裂的黃土地,空氣仿佛凝固了,吸一口都帶著燒灼肺腑的熱浪。幾只瘦骨嶙峋的烏鴉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聒噪,聲音嘶啞難聽。
陳大牛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泥垢,如同披著一層骯臟的鎧甲。他像一頭不知疲倦、沉默而兇狠的耕牛,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鋤頭,狠狠砸向腳下板結(jié)得如同巖石般的堅(jiān)硬土地!
“砰!砰!砰!”
鋤刃每一次落下,都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濺起干燥嗆人的浮土。他僅憑著完好的左臂和腰腹的力量,帶動著整個身體,動作大開大合,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瘋狂!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脊背滾滾而下,在布滿塵土和舊傷的皮膚上沖刷出一道道泥濘的溝壑。右臂的傷口被粗糙的麻布條緊緊捆扎著,每一次用力揮動左臂,都不可避免地牽扯到傷處,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汗水混著血水,早已將布條浸透成暗紅色,散發(fā)出濃重的血腥和腐爛的異味。
痛!鉆心的痛!但這痛,卻成了此刻支撐他活下去、保持清醒的唯一支柱!
他的意識一片混沌。屬于“陳休”的認(rèn)知,如同狂風(fēng)中的燭火,在無邊無際的饑餓、傷痛、屈辱和仇恨的黑暗浪潮中,隨時可能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陳大?!边@具身體里烙印的、如同本能般的生存記憶:土地!只有土地!刨開它,種下種子,才能長出糊口的糧食!才能活下去!才能…才有機(jī)會!
“嗬…嗬…”粗重的喘息聲從他喉嚨里不斷溢出,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他的眼神空洞而兇狠,死死盯著腳下被鋤頭艱難啃開的、窄窄的一線黑土。那黑土在周圍大片刺眼的黃褐色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卻又如此珍貴。
沒有鏡子。他不需要鏡子。他存在的“鏡像”,就是腳下這片被烈日烤焦、被賦稅壓垮、被絕望浸透的土地!每一次鋤頭落下濺起的塵土,都像是他生命被碾碎的粉末;每一滴落在土里的汗水,都混雜著他心頭滴落的血淚!
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具身體的記憶和本能徹底吞噬了!陳休是誰?那個在實(shí)驗(yàn)室里對著精密儀器、在沙漠里對著地質(zhì)圖紙的人是誰?彭森又是誰?那個在蘭臺水榭里被侍女伺候著喝蜜漿、差點(diǎn)摔碎玉佩的貴公子?都模糊了…都遠(yuǎn)去了…只剩下這沉重的鋤頭,這鉆心的傷痛,這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于“陳大?!边@具軀殼的極限勞作中時——
“嗡!”
被他用一根堅(jiān)韌的草莖死死捆扎在左腕內(nèi)側(cè)、緊貼皮肉的那半塊銅魚殘片,毫無征兆地再次爆發(fā)出驚人的灼熱!這一次,灼熱感不再是狂暴的洪流,而是化作無數(shù)道細(xì)密滾燙的針,順著他手臂的經(jīng)絡(luò),精準(zhǔn)而迅猛地刺向他右臂那腐爛流膿的傷口深處!
“呃——!”陳休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身體猛地一僵,鋤頭差點(diǎn)脫手!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瞬間在傷口處炸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燒紅的烙鐵在傷口深處瘋狂攪動!他甚至能“感覺”到腐肉和膿血在這股奇異灼熱的沖擊下,如同冰雪般消融、被強(qiáng)行剝離!新鮮的、帶著生命力的血肉在劇痛中瘋狂地生長、彌合!
這非人的痛苦幾乎讓他昏厥!但同時,一種更加詭異的感覺也隨之而來——那原本沉重、麻木、幾乎失去知覺的右臂,在這股灼熱洪流的沖刷和劇痛的折磨下,竟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清晰、越來越強(qiáng)烈的…力量感和掌控感!仿佛斷裂的筋腱被強(qiáng)行續(xù)接,淤塞的血脈被強(qiáng)行打通!
他猛地低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沾滿泥土和血污的右臂!隔著那骯臟的、被血汗浸透的布條,他似乎能“看”到傷口內(nèi)部正在發(fā)生的、違背常理的劇烈變化!劇痛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但右臂那真實(shí)的、不斷增強(qiáng)的力量感,卻像黑暗中的燈塔,死死錨定著他即將崩潰的意識!
他不能昏過去!他必須“看”著!他必須感受著這痛苦!因?yàn)檫@痛苦是真實(shí)的!因?yàn)檫@力量是真實(shí)的!因?yàn)檫@…是支撐他作為“陳休”而不是徹底淪為“陳大牛”的唯一證明!
他猛地丟開鋤頭,踉蹌著沖到不遠(yuǎn)處一個積存著渾濁雨水的淺洼邊。水洼渾濁不堪,漂浮著枯枝敗葉和蟲尸,散發(fā)著腐敗的氣息。但他毫不在意,如同瀕死的野獸撲向水源。
他跪在水洼邊,伸出顫抖的、布滿泥垢和汗水的左手,粗暴地撕扯開右臂上那骯臟的、粘連著皮肉的布條!
布條被撕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膿血的惡臭撲面而來。然而,預(yù)想中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恐怖傷口并未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景象,讓陳休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
傷口…竟然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暗紅色的痂!雖然依舊猙獰丑陋,邊緣還殘留著一些黃白色的膿液痕跡,但比起之前那腐爛流膿、深可見骨的慘狀,已然是天壤之別!更詭異的是,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粉紅色,充滿了新生的活力!他甚至能感覺到痂皮下新肉生長的微弱麻癢!
這…這怎么可能?!短短一夜?!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右臂,又猛地低頭看向渾濁水洼中的倒影。水中映出的,是一張被塵土、汗水和干涸血跡糊得幾乎看不清五官的臉。頭發(fā)如同亂草,嘴唇干裂出血,只有那雙眼睛,在污穢的掩蓋下,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難以置信的光芒!
渾濁的水面微微晃動,倒影扭曲變形?;秀遍g,他似乎在那扭曲的倒影里,看到了另一張臉——一張蒼白、清俊、頭戴玉冠、穿著月白深衣的臉!那是王政!是彭森!
“嗬…嗬嗬…”陳休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笑聲,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悲涼和刻骨的恨意!他看到了!在渾濁的水鏡里,他看到了那個在琉璃鏡前迷失的彭森!看到了那個錦衣玉食、被權(quán)勢富貴包裹的王政!
“彭…森…”他染血的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王…政…”
極致的憤怒如同火山般噴發(fā)!他猛地抬起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那半塊銅魚殘片在陽光下閃爍著詭異而冰冷的金屬光澤,邊緣依舊殘留著灼燙的余溫。他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決絕的光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滾燙的殘片,按向自己右臂剛剛結(jié)痂的、最脆弱敏感的傷口中心!
“嗤——!”
仿佛燒紅的烙鐵按在生肉上!一股混合著皮肉焦糊味的青煙瞬間騰起!難以形容的劇痛如同千萬根鋼針?biāo)查g刺穿靈魂!陳休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眼前陣陣發(fā)黑!
劇痛!滅頂?shù)膭⊥矗?/p>
但這劇痛,卻讓他混亂的意識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清明!這劇痛,是錨!是刻在血肉里的烙??!是連接著那個在琉璃鏡中沉淪的故友、也連接著他自己永不磨滅的仇恨的、最殘酷的坐標(biāo)!
他死死咬著牙,牙齦崩裂出血,任由那滾燙的殘片灼燒著自己的傷口,任由那非人的痛苦在每一根神經(jīng)里瘋狂肆虐!鮮血順著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渾濁的水洼里,暈開一朵朵刺目而妖異的暗紅色花朵。
水中那扭曲的倒影,因劇痛而更加猙獰可怖,唯有那雙眼睛,在極致的痛苦和仇恨中,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琉璃鏡里,故園是虛幻的囚籠。
血水鏡中,故友是刻骨的仇讎。
而他自己,就在這皮肉焦灼的劇痛里,用最殘酷的方式,確認(rèn)了自己在這煉獄般的世界里,唯一真實(shí)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