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宣室殿
晨曦的金輝刺破云層,將未央宮巨大的蟠龍金柱映照得流光溢彩。御階之上,年幼的漢平帝劉衎努力維持著天子的威儀,目光卻難掩一絲稚氣的茫然。真正的焦點,是御階旁側,紫袍玉帶、身姿挺拔如松的大司馬王鳳。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肅立的袞袞諸公,最終定格在尚書臺班列中那個身著青色官袍、眉宇間帶著超越年齡沉穩(wěn)與一絲書卷氣的年輕身影——王政身上。
“陛下,大司馬?!蓖跽钗豢跉?,壓下心頭因玉佩日夜低語“井田”、“大同”而涌動的熱流,以及一絲對即將踏出關鍵一步的忐忑。他出列,對著御座和御階深深一揖,聲音清朗,穿透殿宇的肅穆:
“臣王政,蒙陛下、大司馬信重,署理賑災調糧事宜。算籌推演,圖表勾畫,糧道雖初通,災情稍緩,然…”他微微一頓,臉上適時浮現(xiàn)出憂思,“然奏報數(shù)字,終究冰冷。臣近日研讀經(jīng)史,每每思及《孟子》所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更感紙上談兵之虛妄。豫、兗流離失所之民,關中饑腸轆轆之眾,其啼饑號寒之聲,其賣兒鬻女之痛,豈是幾行墨字、幾根算籌所能承載?”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近乎赤誠的懇切,目光掃過群臣,帶著悲憫:“地方胥吏,借機盤剝者有之;豪強劣紳,囤積居奇者恐亦不乏!若不能親見其苦,親聞其聲,縱有良策千般,亦如隔岸觀火,恐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態(tài)恭謹而堅定:
“臣,不才,斗膽請命!愿效古之循吏,代陛下與大司馬巡行豫、兗災區(qū)及關中各郡!一則為陛下明察秋毫,核查糧秣發(fā)放,揪出貪蠹,震懾不法!二則深入閭閻,體察民情疾苦,躬行踐履,為后續(xù)安民撫恤之策,求得真知灼見!三則…亦可實地驗證臣所推演之‘數(shù)形相生’圖,于實務之中,檢驗其效,查缺補漏,使其更臻完善,不負陛下與大司馬重托!”
“代天巡狩”四字分量極重,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王鳳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在王政臉上停留良久。他看到了侄子眼中那份“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書生意氣,看到了那份因掌握算天之能而滋生的、想要經(jīng)世致用的強烈渴望,更看到了…這份請命背后隱含的、積累政治資本、樹立“親民務實”人設的敏銳!這正與他逐步推行新政、收攏民心、樹立自身威望的布局不謀而合!
“善!”王鳳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掌控一切的力度響起,“心憂黎庶,不避艱險,躬行踐履,此乃社稷股肱應有之義!陛下,”他轉向小皇帝,“王政所請,深合朕意。著加王政侍御史銜,賜節(jié)鉞、文書,代朕巡行豫、兗災區(qū)及三輔諸郡!準其專折密奏,遇不法官吏(四品以下),可先行緝拿問罪!務求明察秋毫,宣慰地方,使皇恩浩蕩,澤被蒼生!”
“臣!領旨謝恩!必鞠躬盡瘁,不負圣恩!”王政強壓住心頭的激蕩與那因巨大權柄和責任而升騰的使命感,深深拜伏下去。胸口那枚蟠螭玉佩,傳來一陣溫潤而堅定的暖意,如同無聲的肯定與期許。星圖之志,將從這廟堂之高,走向江湖之遠!
下邽縣·縣衙大牢·死囚水牢
腐臭、霉爛、血腥、以及絕望的氣息,如同粘稠的毒液,浸透了水牢的每一寸空間。渾濁的污水沒至小腿,冰冷刺骨,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惡臭。粗大的鐵鏈穿過冰冷的石壁鐵環(huán),緊緊鎖住陳大牛的雙腕,沉重的拉力讓他只能以一個極其痛苦的姿勢半跪在污水中。濕漉漉的亂發(fā)黏在額前,遮住了他大半張因酷刑而腫脹變形的臉。赤裸的上身布滿縱橫交錯的鞭痕和烙鐵留下的焦黑印記,皮肉翻卷處,在污水的浸泡下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灰白色。右臂那道曾因銅魚殘片而加速愈合的猙獰傷疤,此刻再次崩裂,暗紅的血水絲絲縷縷地滲出,將周圍的污水染成詭異的暗色。
他低垂著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帶來一陣無法抑制的痙攣。意識在極致的痛苦與冰冷的絕望中浮沉。
“嘩啦——!”一桶混雜著冰碴和鹽粒的臟水兜頭潑下!
“咳…咳咳…”陳大牛被嗆得劇烈咳嗽,冰冷的鹽水刺激著傷口,如同萬針攢刺!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濕漉漉的亂發(fā)縫隙,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口即將枯竭的深井,只剩下麻木的痛楚和無邊的死寂,望向柵欄外那張因獰笑而扭曲的牢頭王三的臉。
“骨頭還挺硬!殺了里正老爺,還傷了官差!你這賤骨頭有幾條命夠砍?!”王三用帶著倒刺的皮鞭柄狠狠戳著陳大牛胸前的烙鐵傷疤,欣賞著他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說!是不是赤眉賊的同黨?!還有沒有同伙?!”
劇痛讓陳大牛的身體篩糠般抖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聲。同伙?他只有招娣…只有那個在絕望中被他拋棄、不知命運如何的妹妹…還有…那個在羅布泊黃沙中,與他并肩跋涉、尋找水源的…彭森…
彭森!
這個名字如同黑暗中一道微弱卻執(zhí)著的閃電,猛地劈開他混沌而充滿痛楚的意識!
彭森…你在哪里?
是和他一樣,墜入了這吃人的煉獄,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掙扎求生?還是…早已化作了大漠中的枯骨?
為什么…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承受這一切?為什么那個曾經(jīng)可以交付后背的摯友,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絕望的深淵里,他甚至無法知道彭森是生是死!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無邊孤寂和深切思念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肉體的痛苦。冰冷的淚水混雜著污水,無聲地從他腫脹的眼眶滑落。
“呸!慫包!這就嚇尿了?”王三沒得到想要的反應,啐了一口,鞭子再次帶著風聲狠狠抽下!
皮開肉綻的聲音在死寂的水牢里格外刺耳。陳大牛咬碎了牙根,依舊一聲不吭,只有身體在鞭撻下劇烈地顫抖。身體早已麻木,心卻被那突如其來的、對故友的深切思念和無處宣泄的孤獨感,撕扯得鮮血淋漓。
就在這時!
左腕內側,那半塊深陷在污泥血痂之中、緊貼皮肉的銅魚殘片,在冰冷污水的浸泡和這巨大精神沖擊下,猛地爆發(fā)出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顫!一股冰冷刺骨的電流感,如同細小的冰針,瞬間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經(jīng)!
緊接著,一個極其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厚重毛玻璃的畫面碎片,強行擠入他混亂而充滿痛楚的意識:
…威嚴的金殿…模糊的御座…一個身著青色官袍、身姿挺拔如青松的年輕身影,正對著高處躬身行禮…“代天巡狩”…“親赴豫、兗”…“體察民情”…“宣慰地方”…
畫面閃爍不定,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最終勉強聚焦在那年輕身影轉身的剎那——那張臉,在模糊的光影中,竟與他記憶中彭森的面容有著幾分…詭異的相似?!是他嗎?記憶中的那個在沙漠中與他同生共死的彭森?!他腰間懸著的那枚玉佩,在模糊的畫面中,似乎流轉著溫潤的光澤,與他記憶中那對碎裂銅魚的氣息隱隱呼應!
“嗬…呃…”陳大牛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荒謬絕倫的“啟示”而劇烈痙攣起來!渾濁的污水被他攪動,泛起惡臭的泡沫。
一定是我大腦恍惚了,把好友彭森想成那個代天巡狩、體察民情、宣慰地方的朝廷大員,希望能救出自己。
他陳大牛,卻像一條爛泥里的蛆蟲,被鎖在這污穢的水牢,等待著千刀萬剮?!
希望?絕望?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至親之人徹底背叛、遺忘的滅頂之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吞噬!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污和淚水的臉上,那雙枯井般的眼睛爆發(fā)出最后一絲難以置信的、混雜著最后希冀與最深絕望的瘋狂光芒,死死盯向牢房那狹小鐵窗外、透進來的一線慘白的天光!
彭森…是你嗎?!你真的在那里?!穿著官袍,代天巡狩…你可知道…你的故友…正在地獄里…呼喚你的名字?!
寒窯夜話成絕響,星圖照見兩世人。
云端巡狩使與階下死囚徒,被同一枚玉佩撕裂的靈魂,即將在這片被血淚浸透的土地上,迎來宿命般殘酷的交匯!那星圖鋪就的道路盡頭,等待他們的,是重逢,還是徹底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