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光》 第三章 暗流與沉淪**
爐子上那半鍋水終于“咕嘟咕嘟”地翻滾起來,白色的水汽蒸騰而起,模糊了陳默疲憊而掙扎的臉。他機械地把掰碎的冷饅頭丟進水里,用勺子攪動著,形成一鍋稀薄的、毫無滋味的糊糊。父親陳建國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空洞的眼睛“望”著兒子的方向,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像個等待投喂的、巨大而脆弱的孩子。
“爸,吃飯了?!标惸穆曇舾蓾孟裆凹埬Σ?。他舀起一勺溫熱的糊糊,湊到父親嘴邊。陳建國順從地張開嘴,吞咽著,糊狀的液體順著他花白的胡須流下。陳默麻木地用袖子替他擦掉。喂飯的動作重復而機械,他的思緒卻像脫韁的野馬,在蘇曼那句“來錢的路子”和眼前父親無助的依賴之間瘋狂沖撞。
扣掉三天工錢。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下個月父親那瓶控制腦損傷后遺癥、防止癲癇發(fā)作的進口藥,要斷頓了。上次停藥三天,父親就抽搐著摔倒在地,磕得頭破血流,送去醫(yī)院急救差點沒救回來。那筆急救費,像一座山,壓得他到現(xiàn)在還喘不過氣。垃圾站的工作?老張那雙陰沉的眼睛,李強那怨毒的冷笑,都預示著這份賴以茍活的工作,隨時可能丟掉。
恐懼,冰冷的、粘稠的恐懼,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看著父親茫然吞咽的樣子,看著他身上洗得發(fā)白、袖口磨破的舊衣服,看著這間家徒四壁、散發(fā)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屋子……活下去,僅僅是活下去,就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尊嚴。
蘇曼……那個像罌粟花一樣艷麗而危險的女人。她的提議是深淵的邀請,是魔鬼的低語。陳默深知這一點。他見過筒子樓里那些走上“偏門”的人的下場——斷手斷腳是家常便飯,橫死街頭也并非新聞。一旦踏進去,就再難回頭。他厭惡她,厭惡她輕佻的眼神,厭惡她身上那股風塵氣,更厭惡自己內(nèi)心深處被她那危險提議撩撥起的一絲……悸動?那是對擺脫眼前絕境的、病態(tài)的渴望。
“爸,你慢點吃?!标惸穆曇魩е约憾紱]察覺的顫抖。他放下勺子,走到那個用舊木板釘成的簡易柜子前。最底層抽屜的角落里,藏著一個鐵皮餅干盒,那是家里唯一能稱得上“保險”的地方。他顫抖著手打開盒子。里面是幾張皺巴巴、沾著汗?jié)n和油污的零錢,最大面額是二十元。旁邊,是父親那瓶所剩無幾的進口藥,白色的藥片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藥瓶旁邊,是上次醫(yī)院急救的繳費單,上面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像一把刀,懸在他頭頂。
錢,只剩下不到一百塊。藥,最多支撐三天。三天后呢?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去垃圾站?就算不被開除,那點微薄的工資,連這瓶藥的四分之一都買不起。借錢?親戚們早就避之不及,鄰居們看他的眼神都帶著憐憫和疏遠。他還能求誰?
蘇曼那張帶著蠱惑笑容的臉,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她倚在門邊,猩紅的蔻丹,大膽的眼神,那句“比你在那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刨食強多了”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回響。
去,還是不去?
這不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場生存的豪賭。賭注是他的靈魂,甚至可能是生命。他看了一眼安靜坐在椅子上、對外界風暴一無所知的父親。父親渾濁的眼球茫然地轉動著,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細微的咕嚕聲。他是陳默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羈絆,也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爸…”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我…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別動,等我回來?!彼恢雷约簽槭裁匆@么說,仿佛在尋求一種虛無的許可,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
陳建國似乎感應到兒子的情緒,茫然地“望”向他,伸出枯瘦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了抓,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啊…啊…”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陳默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他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他沖到水龍頭下,用冰冷刺骨的自來水狠狠搓了把臉,試圖洗掉疲憊、恐懼和那該死的猶豫。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相對干凈、領口沒有完全磨破的舊T恤換上。鏡子?這個家沒有鏡子。他只能憑感覺,用手理了理凌亂油膩的頭發(fā)。他看著水盆里自己那張倒影模糊的臉——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樓道里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油煙和潮濕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隔壁單元蘇曼家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黃曖昧的光線,還有若有若無的、慵懶的音樂聲,與這筒子樓的破敗格格不入。
陳默站在門口,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里混雜著蘇曼家飄出的、更濃烈的廉價香水味。他抬起手,猶豫了幾秒,最終,像推開地獄之門一樣,輕輕敲了敲那扇虛掩的門。
“進來吧,門沒鎖?!碧K曼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帶著一種預料之中的慵懶。
陳默推門進去。一股混雜著濃烈香水、煙草、酒精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屬于蘇曼的獨特體味的氣息,瞬間將他包裹。屋子比他的家大一些,但同樣凌亂。沙發(fā)上堆著顏色艷麗的衣物,茶幾上散落著空酒瓶和煙蒂。蘇曼就斜倚在窗邊那張唯一像樣的單人沙發(fā)上,穿著絲質的睡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她手里端著一杯紅酒,猩紅的液體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動著??吹疥惸M來,她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將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想通了?”她抿了一口酒,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磁性,“坐?!?/p>
陳默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根木樁。他渾身不自在,這屋子里的氣息、蘇曼的穿著、她審視的目光,都讓他感到一種強烈的、被扒光了示眾的羞恥感。他喉嚨發(fā)緊,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什么…路子?”
“急什么?”蘇曼輕笑一聲,放下酒杯,站起身,搖曳生姿地走到他面前。那股濃烈的香水味和成熟女性的氣息幾乎將他淹沒。她伸出手指,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陳默緊繃的下頜線,動作帶著一種輕佻的挑逗?!翱茨憔o張的。放松點,又不是讓你去殺人放火?!?/p>
她的觸碰讓陳默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后退,卻被她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她的力氣不小。
“聽著,”蘇曼湊近他,壓低聲音,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廓上,帶著紅酒的微醺,“城西‘老鬼’的場子,缺個看場的。晚上九點到凌晨三點?;畈恢?,就是看著點,別讓人鬧事,別讓條子摸進來。機靈點就行?!?/p>
“老鬼?”陳默心里咯噔一下。這個名字在城西這片臭名昭著。傳說他放高利貸、開地下**,手底下養(yǎng)著一幫狠人。去他的場子看場?這跟跳火坑有什么區(qū)別?
“怕了?”蘇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聲,“怕就別來啊。繼續(xù)回你的垃圾堆里刨食,看著你老爹斷藥等死?”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陳默最深的恐懼。
“我…”陳默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恐懼攥緊了他的心臟,但父親抽搐倒地的畫面更清晰地壓倒了恐懼。
“一晚,這個數(shù)。”蘇曼伸出三根涂著蔻丹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三百塊?!陳默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在垃圾站干五天,也未必能掙到三百塊!這巨大的誘惑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搖搖欲墜的理智防線上。
“干…干什么?”他聲音干澀地問。
“說了,看場子?!瞎怼囊?guī)矩嚴,場子里玩的大,不能出事。你塊頭夠,眼神夠兇,往那兒一站就夠唬人。真要遇到不開眼的,也不用你動手,自然有人收拾?!碧K曼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關鍵是把眼睛放亮,耳朵放靈。發(fā)現(xiàn)不對勁,立刻按鈴通知里面的人。懂嗎?”
聽起來似乎……沒那么危險?陳默混亂的腦子里閃過一絲僥幸。只是看著?就能拿三百塊?這巨大的誘惑,在生存的絕境面前,瞬間變得無比甘甜,足以暫時麻痹對危險的恐懼。
“我…能干。”陳默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而陌生,像是從別人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這就對了嘛?!碧K曼臉上重新綻開笑容,帶著一絲得逞的意味。她拍了拍陳默的肩膀,力道不小。“今晚九點,城西‘好運來’臺球廳后巷,鐵門進去,有人接應。就說‘曼姐’介紹的?!彼D身走回沙發(fā),重新端起酒杯,姿態(tài)慵懶,“記住,別遲到,別多話,機靈點。錢,完事了當場結?!?/p>
陳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蘇曼家門的。樓道里冰冷污濁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寒顫,才稍稍驅散了屋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膩氣息。他靠在自家冰冷的鐵門上,心臟還在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三百塊!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走了他所有的猶豫和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虛脫的亢奮。有了這筆錢,父親的藥就能續(xù)上了!至少能撐一段時間!
他推門進屋。陳建國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坐在椅子上,頭微微歪著,似乎睡著了?;椟S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透著一種行將就木的灰敗氣息。陳默的心猛地一抽,剛才那點因為“高薪”帶來的短暫亢奮瞬間被巨大的愧疚淹沒。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想把父親抱到床上。
就在他彎腰觸碰的瞬間,陳建國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嗬!”,渾濁的眼睛驚恐地睜開,空洞地“瞪”著前方,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亂揮舞。
“爸!是我!是我!陳默!”陳默連忙抓住父親揮舞的手,大聲喊道,聲音帶著恐慌。
陳建國似乎辨認出兒子的聲音,緊繃的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但呼吸依舊急促,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兒子,嘴唇哆嗦著,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怕…黑…默…別走…”
“不走,爸,我不走。”陳默緊緊握住父親冰涼的手,聲音哽咽。父親的世界只剩下黑暗和恐懼,而自己,為了那三百塊錢,即將踏入一個比黑暗更危險的地方。強烈的負罪感幾乎將他撕裂。他安撫著父親躺下,蓋好那床單薄的被子,坐在床邊,看著老人昏睡過去后依舊緊鎖的眉頭,心如刀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鈍刀子割肉。八點半。陳默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父親,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或者說是放棄了最后的抵抗,輕輕帶上門,身影融入筒子樓外更深的夜色中。
城西,“好運來”臺球廳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閃爍著俗艷的光。陳默繞到后巷。這里燈光昏暗,堆滿了垃圾和雜物,散發(fā)著一股餿臭味。一扇不起眼的、涂著黑漆的鐵門緊閉著。他按照蘇曼的指示,用力敲了三下。
鐵門上的一個小窗“唰”地拉開,露出一雙警惕而兇狠的眼睛,上下掃視著他?!罢艺l?”
“…曼姐介紹的。看場。”陳默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努力讓自己顯得鎮(zhèn)定。
小窗關上。幾秒鐘后,鐵門“吱嘎”一聲打開一條縫。一個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的光頭男人堵在門口,像一堵墻。他穿著黑色的緊身背心,露出胳膊上猙獰的刺青。他上下打量著陳默,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
“新來的?跟我來?!惫忸^男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陳默跟著他走進鐵門。里面是一條狹窄、昏暗的走廊,墻壁斑駁,彌漫著濃重的煙味、汗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興奮與貪婪的氣息。走廊盡頭,隱約傳來嘈雜的人聲、骰子撞擊聲和興奮或沮喪的吼叫。
光頭男推開一扇厚重的隔音門。瞬間,巨大的聲浪和渾濁的熱氣撲面而來,幾乎將陳默掀翻。
這是一個隱藏在地下室里的、規(guī)模不小的**。煙霧繚繞,空氣污濁得讓人窒息。幾十張賭桌擠滿了人,形形色色:有穿著西裝革履卻眼神貪婪的生意人,有紋著身、眼神兇狠的社會混子,有神情麻木、眼窩深陷的賭徒,也有衣著暴露、穿梭其間遞送酒水的女招待。籌碼碰撞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輪盤轉動,骰盅搖晃,荷官面無表情地發(fā)牌,贏家的狂笑和輸家的咒罵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欲望沸騰的、令人頭暈目眩的嘈雜海洋。
陳默被這景象震住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赤裸裸的、規(guī)?;寞偪?。這和他想象中的“小打小鬧”完全不同。這里的每一張面孔都寫滿了貪婪、焦慮或絕望,空氣中彌漫著金錢和墮落的味道。
“看傻了?”光頭男推了他一把,把他帶到一個靠近角落的、相對視野開闊的位置。“你就站這兒。眼睛給我瞪大點!耳朵豎起來!看見可疑的人,或者聽見不對勁的動靜,立刻按你左手邊那個紅色按鈕。明白嗎?”他指著墻邊一個不起眼的紅色按鈕。
“明…明白?!标惸穆曇粲行┌l(fā)飄。
“還有,”光頭男湊近他,帶著濃重煙味的口氣噴在他臉上,眼神兇狠,“別他媽多管閑事!別碰桌上的錢!別跟客人搭話!就當好你的木頭樁子!要是出了岔子…”他冷笑一聲,拍了拍自己腰間鼓鼓囊囊的地方,那形狀,分明是一把匕首的輪廓?!啊瞎怼囊?guī)矩,可不是鬧著玩的。懂?”
陳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用力地點點頭,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這不是看場,這是站在了火山口上!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努力挺直腰板,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兇狠一點,但內(nèi)心的恐慌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喧囂的人群,耳朵努力分辨著嘈雜聲音中任何一絲異樣。每一張陌生的臉孔都顯得可疑,每一個靠近的人影都讓他肌肉緊繃。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放在聚光燈下烤炙的囚徒,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時間在高度緊張的煎熬中緩慢流逝。陳默目睹了賭徒們輸光最后一分錢后的歇斯底里,目睹了贏家狂喜之下對女招待的毛手毛腳,目睹了疑似出千引發(fā)的短暫騷亂被幾個像光頭男一樣兇狠的打手迅速而暴力地平息——一個男人被拖出去時,臉上淌著血,嘴里塞著破布,只發(fā)出嗚嗚的悶哼。那血腥的場面讓陳默胃里一陣翻騰,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吐出來。他按捺住狂跳的心,強迫自己不去看,只是死死盯著那個紅色的按鈕,手指神經(jīng)質地顫抖著。
凌晨三點。場子終于散場。喧囂退去,留下滿地狼藉的煙頭、空酒瓶和一種狂歡后的空虛頹敗。陳默感覺自己像打了一場惡仗,渾身虛脫,雙腿發(fā)軟。
光頭男叼著煙走過來,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對他今晚“木頭樁子”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他從鼓鼓囊囊的錢包里抽出三張鮮紅的百元大鈔,拍在陳默手里。
“拿著。明晚九點,準時到?!闭f完,他不再看陳默一眼,轉身招呼其他人清理場地。
三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帶著油墨特有的味道,靜靜躺在陳默汗?jié)竦氖中?。那抹鮮艷的紅色,像火焰一樣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的靈魂。他緊緊攥住錢,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三百塊!他拿到了!父親的藥錢有了!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剛才的恐懼和不適。
他幾乎是踉蹌著沖出那扇令人窒息的黑鐵門,沖進后巷冰冷的夜風中。他貪婪地呼吸著,仿佛要把肺里那股污濁的**氣息徹底置換干凈。他攤開手掌,借著遠處微弱的路燈光,再次確認那三張鈔票的真實性。是真的!他忍不住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扭曲,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罪惡感。
他快步走在凌晨寂靜的街道上,腳步因為激動和疲憊而有些虛浮。手里緊緊攥著那三百塊錢,像是攥著救命的稻草。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買藥!明天一早就去給爸買藥!他想象著父親按時吃藥后安穩(wěn)的樣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暫時壓下了在**目睹暴行后的不適和心底深處那隱隱的不安。
快到家時,他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筒子樓一片死寂。他摸出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屋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父親應該還在熟睡。
陳默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想確認父親是否安好。借著微光,他看到父親側躺著,身體似乎有些蜷縮。他湊近些,想幫他掖掖被角。
突然,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不太對勁的味道。不是平時的老人味或霉味,而是一種……酸腐的氣息?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顫抖著手,摸向床邊矮柜上的臺燈開關。
“啪嗒?!?/p>
昏黃的燈光瞬間驅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床上的景象——
陳建國依舊保持著側躺蜷縮的姿勢,但臉色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灰敗和青紫!他的嘴唇微微張著,嘴角掛著一絲混著胃內(nèi)容物的白色涎沫,散發(fā)著酸腐的氣味。他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胸口只有極其微弱的起伏!
“爸——!?。 标惸l(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撲到床邊。他顫抖著手指探向父親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絲!他搖晃著父親的身體:“爸!爸!你醒醒!你看看我!爸!”
陳建國沒有任何反應,身體軟綿綿的,像一灘失去支撐的泥。只有那微弱到極致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藥!是藥斷了!還是今晚的疏忽?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像滔天巨浪,瞬間將陳默那剛剛因三百塊錢燃起的微弱希望徹底撲滅、吞噬!他今晚去干了什么?他去**看場子,手上沾了不干凈的錢!而他的父親,他瞎眼、腦子不好使、唯一依賴他的父親,卻在他離開的這幾個小時里,無聲無息地滑向了死亡的邊緣!
“爸!你撐?。巫“?!我送你去醫(yī)院!”陳默哭喊著,手忙腳亂地想抱起父親。父親的身體比想象中更沉重,更虛弱。他幾乎是連拖帶抱,才將父親從床上挪下來。陳建國軟軟地癱在他懷里,頭無力地垂著,嘴角的穢物蹭在了陳默剛換的、那件相對干凈的舊T恤上。
陳默用盡全身力氣,背起父親。老人枯瘦的身體像一捆干柴,硌得他生疼。他踉踉蹌蹌地沖出家門,沖下那令人窒息的樓梯,沖進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汗水、淚水混合著恐懼,糊滿了他的臉。他一邊拼命奔跑,一邊語無倫次地哭喊:“爸!你挺住!醫(yī)院馬上到了!藥…我有錢了!我有錢買藥了!爸!你聽見沒有!你不能死!你不能丟下我??!”
街道空曠寂靜,只有他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和絕望的哭喊在回蕩。背上父親微弱的呼吸,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那三張嶄新的、帶著罪惡氣息的百元大鈔,此刻正緊緊貼在他的褲兜里,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
他以為自己拿到了救命的錢,卻沒想到,這錢背后連接著通往地獄的通道,而代價,可能正是他父親的生命。他踏出了那一步,沉入了暗流,卻瞬間被卷入一個更深、更急、更冰冷的漩渦。濁光之下,是無盡的沉淪與撕心裂肺的痛楚。醫(yī)院那刺眼的紅十字燈光在前方隱約可見,是救贖的希望,還是更殘酷審判的開始?他不知道,他只能拼命地跑,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只要跑得夠快,就能追上父親正在飛速流逝的生命。
好的,我們繼續(xù)《濁光》的故事。緊接第三章結尾,陳默背負垂危的父親沖向醫(yī)院,那三張沾著罪惡的三百塊錢,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也是壓在他靈魂上的巨石。以下是一萬多字的續(xù)寫,聚焦醫(yī)院的生死掙扎、巨額債務的降臨、蘇曼的“援手”與更深的陷阱,以及陳默在絕望中的徹底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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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光》 第四章 深淵的回響**
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被陳默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沉重踉蹌的腳步聲割裂。他像一頭負傷的野獸,背著父親陳建國干瘦如柴、氣息奄奄的身體,朝著遠處那點象征著希望的醫(yī)院紅十字燈光,亡命狂奔。汗水、淚水、還有父親嘴角蹭在他脖頸上的穢物,黏膩冰冷,混合著刺鼻的酸腐氣息。每一次沉重的腳步落下,都震得他心肺欲裂,背上父親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更是像冰冷的鋼絲,一圈圈勒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窒息般的痛楚。
“爸!撐?。●R上到了!求你了!撐住啊!”陳默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無盡的恐懼和哀求。那三張嶄新的百元大鈔,緊緊貼在他的褲兜里,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肉,也灼燒著他僅存的良知。這錢,是他在那個充斥著貪婪、暴力和墮落的地獄里,像個可恥的看門狗一樣站了一夜換來的!而他守護父親的責任,卻在那一刻失守了!
終于,刺眼的急診科燈光近在眼前。陳默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撞開急診室的玻璃門,嘶吼著:“醫(yī)生!救命!救救我爸!”聲音凄厲,瞬間劃破了凌晨醫(yī)院的寂靜。
值班的護士和醫(yī)生被驚動,迅速推來平車。陳默小心翼翼地將父親放上去,陳建國的身體軟得像個破布娃娃,灰敗的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觸目驚心。
“怎么回事?”一個中年醫(yī)生迅速檢查著陳建國的瞳孔、脈搏和呼吸,眉頭緊鎖。
“他…他腦子不好,以前受過傷…有癲癇…藥…藥可能斷了…晚上…晚上他突然就這樣了…”陳默語無倫次,渾身顫抖,汗水浸透了衣服,臉上淚水鼻涕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癲癇持續(xù)狀態(tài)?還是其他原因?快!送搶救室!建立靜脈通道!查血氣、電解質、心電監(jiān)護!準備鎮(zhèn)靜藥、抗癲癇藥!”醫(yī)生語速飛快地下達指令,護士們推著平車疾馳向搶救室。
陳默想跟進去,被護士攔在了門外。“家屬外面等!”冰冷的門在他面前無情關上,紅燈亮起。
“砰”的一聲,隔絕了兩個世界。陳默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搶救室里儀器尖銳的鳴叫聲隱約傳來,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他的心上。他雙手深深插進油膩的頭發(fā)里,身體蜷縮成一團,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诤?、恐懼、絕望,如同洶涌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想到了昨晚離開時,父親那聲模糊的“怕…黑…默…別走…”。他當時只想著那三百塊錢,只想著能買藥了,卻忽略了父親那無聲的恐懼和依賴!他去了哪里?他去了那個骯臟的地下**!像個幽靈一樣站在角落里,看著別人揮金如土,看著暴力在眼前上演!而他瞎眼、腦子不好使的父親,卻獨自一人在黑暗冰冷的屋子里,承受著病魔的侵襲,滑向死亡的邊緣!
“是我…是我害了爸…”陳默喃喃自語,聲音破碎不堪。他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如同困獸瀕死的哀鳴。那三張百元大鈔在褲兜里,此刻重如千鈞,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罪惡氣息。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一個護士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
“醫(yī)生,我爸…我爸怎么樣了?”陳默像彈簧一樣蹦起來,撲過去抓住護士的胳膊,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和絕望的哀求。
“暫時穩(wěn)定了,癲癇控制住了。是嚴重的電解質紊亂合并肺部感染,誘發(fā)了癲癇持續(xù)狀態(tài),情況非常危險。”護士抽回手臂,語氣公事公辦,“老人體質太差了,基礎病多,需要立刻轉入重癥監(jiān)護室(ICU)觀察治療,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先去繳費辦住院手續(xù)吧,押金先交兩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