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的書香墨韻尚未散盡,王府西苑深處,一座更為低調(diào)、戒備森嚴的工坊內(nèi),氣氛卻凝重得如同鉛塊。
徐光啟眉頭緊鎖,手中捏著一小撮干癟、帶著泥土氣息的塊莖,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面前攤開的紙上,畫著幾株形態(tài)奇特的植物草圖,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從古籍和泰西筆記中查到的零星描述。
“王爺,這…這就是番薯?”徐光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更多的卻是壓抑不住的焦慮,“形貌倒是與利瑪竇神父所述相近,但這品相…根須枯敗,塊莖萎靡,芽眼幾近壞死…這…這如何能用作種苗?只怕種下去,十不存一!”
朱常洵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徐光啟手中的“番薯種”。那是王府派往福建的密使,歷經(jīng)艱辛、耗費重金才輾轉(zhuǎn)帶回的幾筐所謂“良種”。然而現(xiàn)實卻如此殘酷——經(jīng)過長途跋涉和沿途苛刻的保存條件,這些寄托著莊田未來希望的種苗,大半已失去生機,剩下的也氣息奄奄,遠不足以支撐大規(guī)模試種。
“王爺,”負責此事的王府管事臉色慘白,額頭冷汗涔涔,“小的無能!那福建的番商…那幫晉地來的商人,簡直欺人太甚!起初答應得好好的,定金也收了,臨到交貨,卻百般推諉刁難!不是說種苗被雨水泡了,就是說官府查得嚴,運不出來!最后好容易弄到這些…已是…已是他們挑剩的次貨!還…還坐地起價,比原先議定的高了三倍不止!小的…小的實在…”
“晉商?”朱常洵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卻讓管事渾身一顫。
“是…是!領頭的是個叫范永斗的,氣焰囂張得很!說什么…說什么‘福王殿下要的稀罕物,自然要配上稀罕的價碼’,還說…還說整個南邊的番薯種,大半都攥在他們晉商八大家手里,王爺若想要好貨,就得…就得按他們的規(guī)矩來!”管事的聲音帶著憤懣和屈辱。
“八大家…范永斗…”朱常洵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工坊鐵砧,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晉商,這個盤踞在北方商路、根系深植于九邊軍鎮(zhèn)和朝堂的龐然大物,終于露出了獠牙。他們壟斷商路,操控物價,如今更是將手伸到了他亟需的番薯種上。是單純的貪婪?還是背后有人授意,要掐斷他“以農(nóng)固本”的根基?
工坊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爐火偶爾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番薯試種,是解決鹽堿地、安置流民、穩(wěn)固根基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若卡在種源這一關(guān),之前所有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王爺,”徐光啟放下那干癟的種苗,憂心忡忡,“若無法獲得足量良種,今春試種之期怕是要耽誤。即便強行用這些殘次之種種下,產(chǎn)量也…也恐難有保障。那‘減產(chǎn)賠糧十倍’的軍令狀…”
朱常洵抬手,止住了徐光啟后面的話。他踱步到工坊唯一的通風小窗前,目光投向王府之外。洛陽城的喧囂隔著高墻隱隱傳來,帶著一種世俗的、充滿煙火氣的活力。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城東那片商賈云集、三教九流匯聚之地——洛陽茶馬市。
“晉商的規(guī)矩?”朱常洵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叩問著某種更幽深的東西。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被激怒的痕跡,反而浮起一絲極淡、卻令人心悸的銳利光芒,“他們的規(guī)矩,是建立在壟斷之上。既然他們想用‘物以稀為貴’來拿捏本王,那本王…就讓他們看看,什么叫‘奇貨可居’!”
他猛地看向侍立在一旁、眼中燃燒著怒火的曹變蛟:“曹統(tǒng)領!”
“末將在!”曹變蛟一步踏出,甲葉鏗鏘。
“點齊二十名最精銳的侍衛(wèi),不著甲,換常服,暗藏短刃火銃。半個時辰后,隨本王…去茶馬市轉(zhuǎn)轉(zhuǎn)!”
“末將領命!”曹變蛟眼中精光爆射,殺氣隱現(xiàn)。
“王爺不可!”徐光啟大驚失色,“茶馬市龍蛇混雜,晉商勢力盤根錯節(jié),更有無數(shù)亡命之徒混跡其中!王爺萬金之軀,豈可輕涉險地?”
“險地?”朱常洵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徐先生,這洛陽城,何處不是險地?文淵閣的書案下是,這工坊的鐵砧旁也是。與其坐困愁城,不如主動出擊。他們想看本王的底牌?那本王,就亮給他們看一張…他們絕對想不到的牌!”
他的目光掃過工坊角落里一個沉默的身影:“毛文龍?!?/p>
那身影聞聲而動,如同蟄伏的豹子,悄無聲息地走到近前。正是那日在城門外有著孤狼般眼神的青年。他依舊瘦削,穿著王府普通侍衛(wèi)的灰色勁裝,但那股桀驁和銳利,卻如同出鞘的短刀,毫不掩飾。
“你熟悉市井,更熟悉…如何讓人消失得無聲無息。”朱常洵盯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帶上你的人,換上最破爛的流民衣裳,混入茶馬市外圍。本王不需要你動手,只需要你…‘看’??辞宄恳粋€試圖靠近本王車隊的人,看清楚每一個眼神不對的攤販,看清楚…晉商那些明哨暗樁的位置、人手、換防的時辰!可能做到?”
毛文龍沒有立刻回答。他那狼一般的目光與朱常洵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視線在空中碰撞。片刻,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絲近乎殘忍的興奮:“王爺放心。一只蒼蠅,也別想逃過標下的眼睛。”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自信。
半個時辰后,一支不起眼的車隊駛出了福王府側(cè)門。兩輛半舊的青篷騾車,前后簇擁著二十余名身著普通布衣、卻個個眼神銳利、身形剽悍的“家丁”。為首一輛騾車的車轅上,曹變蛟親自駕車,寬大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車廂內(nèi),朱常洵換上了一身低調(diào)的靛藍細布直裰,如同一個尋常的富家公子,只是那雙眼眸深處沉淀的寒光,絕非尋常商賈子弟所能擁有。
車輪碾過洛陽城雨后泥濘的街道,越靠近城東,空氣中那股混雜著牲畜糞便、皮革、香料、劣質(zhì)茶葉以及汗臭的復雜氣味便愈發(fā)濃烈。鼎沸的人聲、商販的叫賣、騾馬的嘶鳴、討價還價的爭吵聲浪,如同煮沸的粥鍋,撲面而來。
洛陽茶馬市,并非專營茶馬,實則是北方各路商幫匯聚、進行大宗貨物交易的黑市與灰色地帶。巨大的露天場地被簡陋的棚戶、堆積如山的貨物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塞得滿滿當當。身著各色服飾的商賈穿梭其間,有裹著頭巾、眼神精明的西域胡商,有穿著皮襖、帶著關(guān)外風霜氣息的蒙古馬販,有操著濃重口音的川陜客商,更有大量衣衫襤褸、眼神閃爍、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的苦力、掮客和扒手。
朱常洵的車隊駛?cè)脒@片喧囂的海洋,如同水滴匯入洪流,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曹變蛟熟練地操控著騾車,避開擁擠的人流,在一處相對僻靜、靠近馬匹交易區(qū)的角落停下。
“公子,到了。”曹變蛟壓低聲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間的短刀柄上。周圍二十余名“家丁”看似隨意散開,實則已隱隱形成一個嚴密的護衛(wèi)圈,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每一個方向。
朱常洵推開車門,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氣味和喧囂聲浪瞬間將他包圍。他微微蹙眉,但神色依舊平靜。他跳下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周圍林立的攤位和擁擠的人流。
遠處,幾個穿著體面綢衫、腰間掛著算盤、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的漢子,看似在挑選皮貨,目光卻若有若無地瞟向車隊這邊。更遠處,一個賣劣質(zhì)茶葉的攤子后面,兩個看似閑聊的閑漢,手指卻在不經(jīng)意間比劃著某種暗號。人流中,幾個穿著破爛、動作卻異常迅捷的身影,如同泥鰍般在人群中滑動,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每一個角落——那是毛文龍和他的人。
無形的暗流,在這片嘈雜的市集中悄然涌動。
朱常洵沒有理會那些窺探的目光,他信步走向一個規(guī)模頗大、主要經(jīng)營布匹絲綢的徽商攤位。攤主是個四十出頭、面皮白凈、留著三縷短須的精干男子,正唾沫橫飛地向幾個胡商推銷著手中的蘇杭綢緞,一口帶著濃郁徽州口音的官話又快又急。
朱常洵走到攤前,隨手拿起一匹質(zhì)地還算不錯的湖縐,手指捻了捻。
那徽商攤主眼角余光早已注意到這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和他身后那些精悍的隨從,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撇下胡商迎了上來:“哎喲!這位公子好眼力!這可是正宗的湖州府上等湖縐!您摸摸這手感,這光澤!做件長衫,穿在身上,那叫一個風流倜儻!不知公子想要多少?價錢好商量!”
朱常洵放下湖縐,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點世家子弟倨傲的淺笑:“東西尚可。只是…本公子要的,可不是這幾匹零碎綢緞?!?/p>
徽商攤主眼睛一亮,笑容更盛:“公子大氣!不知公子想要多少?百匹?千匹?只要您開口,貨源包在小人身上!徽州汪氏商行的招牌,在這洛陽茶馬市,那也是響當當?shù)?!?/p>
“汪氏?”朱常洵微微挑眉,似乎來了點興趣,“可是歙縣棠樾的汪家?”
“正是正是!”徽商攤主連忙點頭,臉上帶著幾分自豪,“小人汪福全,正是棠樾汪氏在洛陽的管事!公子好見識!”
“嗯,”朱常洵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誘人的蠱惑,“汪管事,零碎綢緞,本公子沒興趣。本公子感興趣的…是能換來金山銀山的‘鹽引’!”
“鹽…鹽引?!”汪福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瞳孔猛地收縮,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狂喜而變了調(diào)!鹽引!那可是比真金白銀更硬的硬通貨!是掌控著無數(shù)商幫命脈的鑰匙!晉商為何能呼風喚雨?大半根基就在于他們壟斷了北方數(shù)省的鹽引經(jīng)銷!徽商雖有財力,但在鹽業(yè)上,一直被晉商死死壓制在淮揚一帶,難以染指北方!
汪福全的心臟狂跳起來,他強壓下幾乎要沖出口的驚呼,左右飛快地掃視一眼,確認無人注意這邊的低聲交談,才湊近朱常洵,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公…公子…此話當真?鹽引…哪里的鹽引?多少?”
朱常洵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汪福全眼中如同佛光普照:“自然是福王府的鹽引。河南、山西、陜西…三省的份額,本公子…可以做主?!?/p>
三省鹽引!汪福全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都有些發(fā)黑!這…這是潑天的富貴!是足以讓整個徽商群體瘋狂的機會!是撬動晉商根基的絕殺之刃!
“公子…公子…您…您需要小人做什么?”汪福全的聲音干澀無比,呼吸都變得急促,眼中只剩下狂熱的貪婪和一絲殘存的警惕。
朱常洵看著他眼中燃燒的火焰,知道火候已到。他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素箋,遞了過去。
“很簡單?!敝斐d穆曇羧缤Ч淼牡驼Z,清晰而冰冷地鉆進汪福全的耳朵,“本公子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三日之內(nèi),給本公子弄到…足量的、上好的、能發(fā)芽的番薯種!要快!要新鮮!要足夠種滿五百畝地!”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刺入汪福全的眼底:“晉商范永斗他們手里不是有嗎?不是抬價嗎?本公子不要你跟他們硬拼價格。本公子只要你…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們的貨源…給本公子‘截’過來!價錢…不是問題?!?/p>
汪福全顫抖著接過那張素箋,展開一看,上面沒有任何署名,只蓋著一個鮮紅欲滴的印章——福王之寶!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一哆嗦!這…這是貨真價實的福王信物!
巨大的恐懼和更大的貪婪瞬間攫住了他!截胡晉商?虎口奪食?這是何等兇險之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三省鹽引的誘惑…足以讓任何商人鋌而走險,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汪福全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在恐懼和貪婪之間瘋狂掙扎。最終,那貪婪的火焰徹底壓倒了恐懼的寒冰!他猛地一咬牙,將那張素箋如同珍寶般死死攥在手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對著朱常洵深深一躬到底,聲音嘶啞而決絕:
“公子放心!三日!最多三日!小人就是挖地三尺,拼上這條性命,也定將那番薯種…完好無損地送到您指定的地方!晉商…哼!他們擋不住我徽商的船隊!”
朱常洵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汪福全的肩膀:“很好。事成之后,鹽引…自然奉上?!彼辉俣嘌裕D(zhuǎn)身便走。
汪福全看著朱常洵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張仿佛有千鈞重的素箋,胸口劇烈起伏,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自己攤位后幾個同樣震驚得目瞪口呆的伙計低吼道:“快!收拾東西!立刻!馬上!把所有能動用的銀子都調(diào)出來!給揚州總號發(fā)最急的信鴿!讓三爺親自帶船隊北上!要快!天大的富貴…來了!”
就在朱常洵的車隊即將駛離這片喧囂之地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貍貓般從擁擠的人群中鉆出,悄無聲息地貼近了曹變蛟駕著的騾車。是毛文龍手下的一名“流民”。
那人飛快地將一個沾滿泥污的小布包塞進曹變蛟手中,低語了一句什么,隨即又迅速消失在混亂的人潮里。
曹變蛟不動聲色地將布包收入袖中。車廂內(nèi),朱常洵的指尖在車壁上輕輕敲擊著某種節(jié)奏。
車隊緩緩駛離茶馬市,將那片充斥著貪婪、算計、血腥與機遇的混沌之地拋在身后。
回到王府西苑工坊,朱常洵打開曹變蛟呈上的那個小布包。
里面沒有字條,只有一小把干癟、皺巴巴、呈暗紅色、形狀彎曲如小角的種子。這些種子混雜在布包的泥污里,毫不起眼。
朱常洵拈起一顆,湊近燭火仔細端詳。這種子…他從未見過。不是番薯,也不像任何已知的中原作物。其形態(tài)奇異,帶著一種異域的氣息。
“徐先生,”朱常洵將種子遞給一旁正憂心忡忡的徐光啟,“看看此物?!?/p>
徐光啟接過,就著燭光仔細辨認,又湊到鼻尖聞了聞,眉頭緊鎖,眼中卻漸漸泛起一絲驚疑不定的光芒:“這…此物…王爺,此物似乎…似乎與利瑪竇神父筆記中提及的,泰西之地一種名為‘辣椒’(Chili Pepper)的辛香之物種子,頗為相似!神父曾言,此物其味極辛烈,可作調(diào)味,泰西人甚愛之…只是,此物怎會混雜在…?”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個裝著殘次番薯種的籮筐。
朱常洵的目光也落在那籮筐上,眼神驟然變得幽深。番薯種里,混雜著來自遙遠美洲大陸的辣椒籽?
是運輸途中的意外沾染?還是…某些人有意為之的“添頭”?亦或是…某種未知的試探?
他拿起那枚小小的、暗紅色的辣椒籽,放在指尖捻動。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辛辣刺鼻的氣息,隱隱散發(fā)出來。
商道詭譎,人心叵測。這枚意外得來的異域種子,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朱常洵的心湖中,漾開了一圈帶著辛辣氣息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