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改造的轟鳴聲浪幾乎掀翻屋頂。周建國師傅掄起大錘砸向廢棄壁爐煙囪根部，“哐！”一聲巨響，鐵皮撕裂，積存多年的污垢傾瀉而下，煙塵彌漫。
“咳咳咳！周師傅！說了先灑水！”陳虹灰頭土臉地跳出來喊道。
“丫頭，這叫破而后立！不先砸個痛快，哪來的新氣象！”周建國抹了把臉，嗓門洪亮，“二柱！鼓風機開最大！吹干凈！”
林蘇沐蜷縮在角落一張破沙發(fā)上，無視周遭的混亂與煙塵。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臉。她打開啟明星最大的文學網(wǎng)站“文淵閣”注冊頁面。
光標在用戶名那一欄，固執(zhí)地閃爍著。
省級衛(wèi)視“青春啟航”晚會導(dǎo)演組的郵件，靜靜躺在她的郵箱里。開場嘉賓，兩首歌，《阿刁》和《如愿》。工作室改造需要錢，專業(yè)設(shè)備需要錢，未來的路更需要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撐。唱歌是她的根，是她的劍，但僅靠這把劍，去劈開一條通往星辰大海的血路，太慢，也太險。
她需要另一把武器。一把更隱秘，或許在某些戰(zhàn)場更鋒利的武器。
腦海深處，那個地球饋贈的龐大寶庫無聲旋轉(zhuǎn)。詩詞歌賦、小說散文、思想的光芒、人性的深淵……浩如煙海。一個念頭，從在“星光不眠夜”收到那筆六十一萬兩千四百星元的打賞時，就悄然萌芽，此刻在煙塵與轟鳴的催生下，破土而出。
開辟第二戰(zhàn)場。
文學。
“青崖白鹿?！?/p>
四個字，無聲地從她心底滑過。取自那個遙遠藍色星球上，詩仙李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的逍遙與超脫。在這個世界，它將成為一個隱秘的代號，一個承載著異世靈魂火種的筆名。
青崖，是險峻的基石，是沉默的支撐。
白鹿，是靈性的化身，是自由的馳騁。
合在一起，是她此刻心境的映照——于現(xiàn)實的嶙峋崖壁間，悄然放出那只承載著夢想與力量的白鹿。
指尖落下，敲擊屏幕。
【用戶名：青崖白鹿】
【密碼：】
【確認密碼：】
【郵箱：xinghuo.contact@星網(wǎng)郵箱】
沒有一絲猶豫。每一個字符的輸入，都像在廢墟上打下的一根鋼釘，宣告著一個新身份的錨定。匿名性，是這把武器的刀鞘。
頁面跳轉(zhuǎn)，注冊成功。一個空空如也的作者后臺，像一片等待開墾的處女地。
接下來，是選擇第一顆投石問路的石子。
意識沉入那片璀璨的文學星河。無數(shù)明珠閃爍，她需要一顆能在這個世界的水面上激起漣漪，又不至于瞬間暴露驚濤駭浪的。它需要足夠獨特，足夠有力量，足夠安全。
舒婷，《致橡樹》。
就是它了。
這首詩對獨立平等愛情觀的宣言，在這個世界文壇將是一股清泉。她調(diào)出虛擬鍵盤，指尖飛快跳躍，默寫詩句：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fù)單調(diào)的歌曲；
……”
隔壁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是最后一段腐朽的頂梁被徹底放倒，砸在地上，激起更大的煙塵。整個倉庫都仿佛抖了一下。陳虹尖聲提醒著什么，工人們吆喝著清理現(xiàn)場。
林蘇沐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她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與地球那位未曾謀面的女詩人隔著時空對話。那些關(guān)于“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的描繪，關(guān)于“分擔寒潮、風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的誓言，在機器的轟鳴和工人的號子聲中，奇異地沉淀下來，化作她心中一片寧靜而堅韌的土壤。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里：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最后一個句號落下。屏幕上，整首詩排列整齊，像一株株挺拔的橡樹與木棉。
她深吸一口氣，混雜著灰塵和新生木材氣味的空氣涌入肺腑。點開“文淵閣”的投稿頁面。
【作品標題：《致橡樹》（現(xiàn)代詩）】
【作者：青崖白鹿】
【類型：詩歌·現(xiàn)代詩】
【內(nèi)容：……】
投稿說明欄，一片空白。不需要解釋，詩本身就是最好的宣言。
光標停留在【確認投稿】的按鈕上。
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忐忑，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漣漪。這來自異世的火種，會被這個世界的風吹熄，還是……點燃些什么？
就在這時，一聲格外嘹亮的吆喝穿透喧囂：“林老板！你來看看！這地方按你說的，清出來做控制室成不成？”
林蘇沐猛地抬頭。
周建國站在清理出的角落，身后徒弟正豎起切割好的巨大印刷紙筒。塵煙在夕陽中翻滾，野蠻生長的生命力撲面而來。
她看向那片空間，看向周師傅，掃過整個喧囂工地——她的星火正在構(gòu)筑骨架。
心中的那點忐忑，瞬間被一種更磅礴的力量壓了下去。
文字的力量，或許比音符更隱秘，也更持久。它們可以像《阿刁》一樣當眾劈開虛偽，也可以像這悄然投出的《致橡樹》一樣，潛入人心，靜待花開。
指尖落下，輕輕一點。
【投稿成功！您的作品《致橡樹》已進入審核流程，請耐心等待。】
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彈出，沒有感情，沒有波瀾。
她長舒一口氣，熄屏起身，走向角落?！爸軒煾?，位置很好！隔音材料下午到，大家加把勁，省臺的舞臺不會等我們。”
她指尖拂過粗糙的紙筒壁。這邊是“星火”的物理根基；那邊，一個名為“青崖白鹿”的文學幽靈，已悄然潛入啟明星文壇的浩瀚海洋，投下了第一顆思想的石子。
文學的第二戰(zhàn)場，已然開辟。燎原的星火，又多了一條蔓延的路徑。
夕陽西沉，工人們收拾工具。陳虹核對單據(jù)。林蘇沐靠在紙筒上。手機震動：是“文淵閣”的系統(tǒng)通知，冷冰冰的方塊字：
【尊敬的作者“青崖白鹿”，您的作品《致橡樹》已通過初審，進入編輯復(fù)審環(huán)節(jié)?！?/p>
心頭那根一直微微繃著的弦，似乎被這行字輕輕撥動了一下，發(fā)出幾不可聞的嗡鳴。通過了第一關(guān)。她把手機塞回兜里，抬眼看向倉庫門口。
陳軒策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喲！陳學長！又來視察工作啦？”陳虹眼尖，先瞧見了，立刻像見了救星，把手里的單據(jù)往旁邊一個徒弟手里一塞，就迎了上去，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歡喜和熟稔，“快來看看！按你的錦囊妙計，這破煙囪打通了！周師傅說通風效果賊好！還有這些大紙筒子，老周他們正琢磨怎么固定呢！”
周建國也笑著點頭。
“進度挺快?！标愜幉吣抗鈷哌^現(xiàn)場，最后落在林蘇沐身上。
“學長?！绷痔K沐走過來。
“嗯?！标愜幉邞?yīng)聲，看向紙筒，“怎么固定？直接立不穩(wěn)。”
“周師傅說用角鐵固定墻地，再橫向拉木方或鋼管連成一體?！标惡缃釉挕?/p>
“思路對。”陳軒策敲了敲紙筒壁，“但老墻內(nèi)部可能酥了，膨脹螺絲吃不住力?！?/p>
周建國的徒弟二柱點頭：“是！鉆眼掉粉！”
周建國皺眉：“麻煩。不行只能澆水泥墩子焊死角鐵。”
陳軒策蹲下，手指劃開浮灰：“不用。用厚鋼板切大L或T形底板，角鐵焊死底板上。底板不用打穿地面，用高強度環(huán)氧樹脂結(jié)構(gòu)膠配合化學錨栓固定?！?/p>
他解釋：“鉆孔注膠，插螺桿，膠凝固后螺桿與水泥成整體。大底板用膠粘地，分散受力。雙重保障，比膨脹螺絲穩(wěn)，省了澆墩子。”
周建國眼睛一亮：“妙！陳小哥！省大事了！化學錨栓牢靠！”
陳虹眉開眼笑：“學長！你就是星火的‘定海神針’！”
林蘇沐看著他：“謝謝學長。每次都是關(guān)鍵時候指路?！?/p>
陳軒策起身拍灰：“碰巧知道點?？粗尚?，我也挺有成就感?！彼聪蛄痔K沐，“省臺排練時間定了？壓力大嗎？”
“下周第一次帶妝彩排。壓力有，更是機會?！?/p>
“嗯，穩(wěn)住，你實力沒問題?！彼鲢y色U盤遞過去，“差點忘了。里面是啟明路老廠區(qū)改造案例和小型音樂工作室布局參考圖。篩選過，符合你們條件。內(nèi)部功能安排可以參考，避免返工?！?/p>
林蘇沐握緊U盤：“學長……”
陳虹感動：“這讓我們怎么謝你…”
“言重，幾張圖而已。”陳軒策擺手，“天快黑了，早點收工。我先走。”他揮揮手，身影融入暮色。
“蘇沐，”陳虹湊近，壓低聲音，“陳學長是不是真的……”
“虹姐，”林蘇沐打斷，摩挲U盤，“聯(lián)系化學錨栓和結(jié)構(gòu)膠供應(yīng)商，問型號、價格、最快送貨時間。”
陳虹一愣：“哦！對！這就去！”立刻掏出手機。
林蘇沐走到倉庫唯一那張還算完好的舊木桌旁——這是周建國從垃圾堆里給她搶救出來的“辦公桌”。她把自己的舊筆記本電腦打開，插上那個銀色的U盤。
林蘇沐走到舊木桌旁打開電腦，插入U盤。文件夾清晰：【老廠區(qū)改造案例】、【小型錄音棚布局】、【控制室參考】…她點開圖片——粗獷工業(yè)風改造，生命力蓬勃，與“星火”契合。
她關(guān)掉圖片，目光落在電腦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瀏覽器圖標還停留在后臺——那是“文淵閣”的作者后臺頁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筆名孤零零地掛著：青崖白鹿。
林蘇沐背對著這片喧囂的收尾場景，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點開了“文淵閣”的公共論壇板塊。屏幕的光映在她專注的眼底，像兩簇幽靜的火焰。
她需要了解這個戰(zhàn)場的規(guī)則，感知這里的風向。
論壇首頁很熱鬧，各種標題滾動刷新：
【驚爆！‘流云公子’新作《醉花陰》涉嫌抄襲古風圈冷門作品！石錘分析帖！】
【【求評】新人小白寫的歷史穿越，求各位大大輕噴！】
【‘文淵閣’年度新人王票選開啟！快來為你看好的苗子打call！】
【【深度】論當下網(wǎng)文‘系統(tǒng)流’泛濫的根源與審美疲勞…】
【求助！寫古言查到資料說古代女子不能上桌吃飯？真的假的？求靠譜史料！】
林蘇沐的目光快速掃過，鼠標點開了幾個討論熱度高的帖子?；貜?fù)里各種聲音混雜，有引經(jīng)據(jù)典的考據(jù)黨，有犀利毒舌的評論家，也有滿口“大大好棒”的狂熱粉絲。爭論的焦點五花八門，從文筆辭藻的優(yōu)劣，到情節(jié)邏輯的硬傷，再到思想內(nèi)核的深淺，甚至上升到作者人品的攻訐。
她特別注意了幾個關(guān)于女性題材作品的討論帖。一個寫現(xiàn)代職場女性逆襲的作者被部分人嘲諷“不切實際”、“過度美化女性能力”，也有人力挺“寫出了女性的堅韌”。另一個寫古代宅斗的，則被批“格局太小”、“除了爭男人就是斗女人”。
爭論的核心，隱約指向一個方向：在這個世界的文壇潛意識里，對女性角色的塑造和女性力量的表達，似乎存在著某種無形的枷鎖和普遍的質(zhì)疑。主流認可的，要么是依附于男性的“賢良淑德”，要么是臉譜化的“禍水紅顏”或“工具人”。真正展現(xiàn)女性獨立人格、平等訴求和內(nèi)在力量的作品，鳳毛麟角，且往往伴隨著爭議。
舒婷的《致橡樹》，恰恰是一首剝離了所有依附性、直指女性獨立人格與平等愛情本質(zhì)的戰(zhàn)歌。它出現(xiàn)在這里，會激起怎樣的浪花？
林蘇沐關(guān)掉論壇，靠進椅子。倉庫亮起昏黃燈光，陳虹還在角落打電話討價還價。疲憊感涌上，但心卻被詩、風向、U盤里的圖景注入了沉甸甸的充實。
星火微光，在現(xiàn)實的廢墟中艱難點燃。
青崖白鹿，在虛擬的文壇上悄然放歸。
物理的骨架在夯筑。
思想的石子已投出。
前路未知，挑戰(zhàn)如山。但手中握著的“武器”，似乎又多了一件。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灰塵的味道似乎淡了些，新切割木材的清新氣味，混合著遠處飄來的、不知誰家晚飯的煙火氣，悄然彌漫開來。
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