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了,我守著這方寸之地,聞著滿身的炭火味,把所有的想念都烤進了肉里,
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伤貋砹耍瑤е医o不了的精致和一身我看不懂的疲憊,
站在我的爐火前。1晚上十點,老城區(qū)的夜貓子們才算真正活了過來。我叫李哲,
是這條街上“哲記燒烤”的攤主?!罢芨?,老樣子,十串腰子五串板筋,多放辣!
”一個頂著雞窩頭的小年輕熟稔地喊道?!暗绵?!”我麻利地從冰柜里抓出串兒,
往燒得通紅的炭火上一擺,油花“滋啦”一聲濺開,香氣瞬間就把周圍的空氣都霸占了。
我一邊熟練地翻著串,一邊跟他扯淡:“怎么著,又被女朋友踹了,借腰子消愁呢?
”小年輕嘿嘿一笑,也不惱:“哲哥你別咒我。我這是……補補,為了長久的革命友誼。
”我哈哈大笑,這就是我的日常,跟南來北往的客人插科打諢,聽他們吹牛,也聽他們訴苦。
時間長了,誰家孩子考了第一,誰跟老板干了一架,誰的貓丟了又找回來了,我都知道。
他們覺得我這人開朗,嘴甜,跟誰都能自來熟。他們不知道,我的熟絡(luò)和熱鬧,只給陌生人。
我腳邊有個紅色的小塑料凳,比給客人坐的馬扎還要矮一截,也更干凈些。每天出攤,
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擦得一塵不染,放在我轉(zhuǎn)身就能碰到的地方??伤呀?jīng)空了整整兩年了。
兩年前,坐在這兒的是陳慢。她總是穿得干干凈凈,坐在這煙熏火燎的地方,
像一朵誤入菜市場的白蘭花。她不嫌我身上有股洗不掉的炭火味,
也不嫌我T恤領(lǐng)口洗得松垮泛白。她會托著腮,看我被炭火熏得瞇起眼,然后咯咯地笑,
說我像只守著寶藏的惡龍。那時候,我就是她的專屬廚師。她一來,
我立馬把烤爐的鐵網(wǎng)用鋼刷刮一遍,把她最愛的烤雞皮、小土豆和甜玉米先擺上去。
她不愛吃香菜,我的料碟里就永遠分兩格,一格有香菜,一格沒有。她會給我?guī)П?zhèn)的甜品,
說怕我上火。她也會在我忙不過來的時候,笨手笨腳地幫我給客人拿汽水。那時候,
我覺得這輛破三輪就是我的王國,而她,是我的王后。直到她畢業(yè),
進了一家光鮮亮麗的寫字樓。她開始穿剪裁得體的套裝,踩著高跟鞋,身上的香水味,
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高級。她來得越來越少,小凳子空著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后一次她來,
沒坐下,只是站在三輪車旁,低著頭說:“李哲,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當(dāng)時正給一桌客人烤著茄子,手里的刷子頓住了,油滴在炭火上,“刺啦”一聲,
冒出一股嗆人的濃煙,熏得我眼淚直流。我沒回頭,只是啞著嗓子說:“行,知道了。
路上滑,走慢點?!蔽覜]挽留。一個在夜市泥水里打滾的糙漢,
拿什么去留一個要去天上摘星星的仙女?我怕我的挽留,會變成她的負擔(dān),
讓她走都走得不安心。從那以后,我的燒烤攤照常開張,我的笑話照常講,
只是心里空了一塊,炭火再旺也暖不起來了。那個紅色的小凳子,
成了我心里一個不敢碰的疤。朋友勸我扔了,我說礙你事兒了?留著給我累的時候歇腳不行?
其實我知道,我是在等。等一個萬一。今晚的風(fēng)很大,
吹得我掛在三輪車上的價目牌嘩嘩作響。快收攤了,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我靠著三輪車點了根煙,煙霧繚繞里,看著街對面酒吧閃爍的燈牌,有些出神。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停在了我的攤前。那人穿著一身米色的風(fēng)衣,身形纖細,被夜風(fēng)吹得有些單薄。
她站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只是個問路的。直到她抬起頭,路燈的光柔柔地打在她臉上。
還是那雙眼睛,只是里面多了些我看不懂的疲憊和落寞。我的心一震,“喲,回來啦。
”我指了指那已經(jīng)備好的烤爐,仿佛她昨天才來過一樣?!俺渣c啥?
今兒新加了你愛吃的烤雞皮。”2我清了清嗓子,不再看她,
轉(zhuǎn)身從三輪車?yán)锬贸瞿前鸭t色的塑料小凳,用腳尖輕輕一勾,把它推到她面前,言簡意賅。
“坐。”她似乎遲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張凳子上。她以前總開玩笑說,這是龍椅,
坐上去就能號令我這個燒烤大王。最終,她還是坐下了。動作很輕,背挺得筆直,
雙手規(guī)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初次光臨的、有些拘謹?shù)目腿耍?/p>
而不是那個曾經(jīng)會把腳翹在三輪車橫杠上的野丫頭。
空氣里只剩下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聲。沉默像潮濕的棉被,又沉又悶。我受不了這個。
我寧愿跟人吵一架,也不想跟她這樣干耗著?!袄蠘幼??還是換換口味?
怕你現(xiàn)在吃慣了山珍海味,瞧不上我這垃圾食品了?!痹捯怀隹谖揖秃蠡诹?。
她卻好像沒聽出我的刺,低聲說:“就……老樣子吧。”“得嘞。”我應(yīng)得響亮,
仿佛剛才那點別扭根本不存在。雞皮要烤得焦脆,邊角微微卷起,
刷上薄薄一層蜜汁;甜玉米要烤出汁水,撒上一點點鹽提味;小土豆對半切開,
烤到外皮金黃,內(nèi)里沙軟。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放香菜。我低著頭,專注于手里的活計,
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翻面、刷醬、撒料上。油滴在炭上,冒起一陣又一陣的白煙,
那熟悉的、混著孜然和辣椒的香氣,我能感覺到她的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我不敢抬頭,
我怕一抬頭,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線就全塌了。很快,第一盤烤好了。
我把它裝在一次性的紙盤里,連同一雙筷子,輕輕放在她面前的小折疊桌上?!奥?。
”我說完就想轉(zhuǎn)身,假裝去收拾東西。“李哲。”她叫住了我。我身子一僵,沒回頭。
“你的手……又添新傷了?!蔽蚁乱庾R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背上,
除了那些洗不掉的油污和常年握著鐵簽?zāi)コ龅睦侠O,
確實有一道前幾天被炭火燎出的、還泛著紅的疤痕。我滿不在乎地把手揣回兜里,咧嘴一笑,
轉(zhuǎn)過身來?!班耍蛇@行的,身上沒幾塊‘軍功章’,都不好意思跟人說你是烤串的。
不礙事。”她沒笑,只是用筷子夾起一串雞皮,小口小口地吃著,吃得很慢,很認真,
像是在品嘗,又像是在追憶什么。過了很久,她輕聲說:“味道……一點沒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我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
用一種夸張的語氣說:“那可不!我‘哲記燒烤’金字招牌,靠的就是這獨門手藝。
兩年不開張,開張吃兩年,童叟無欺!”她被我逗笑了,雖然只是嘴角非常淺的一個弧度,
但那緊繃的氣氛總算松動了一點。她吃完了盤子里的東西,沒說要走,也沒說還要。
夜更深了,風(fēng)也小了,周圍安靜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靠在三輪車上,她坐在小凳子上,
隔著一米多的距離,像隔了一條無法渡過的河。我注意到她放在腿邊的包,
是那種我只在商場櫥窗里見過的牌子,很貴。她手腕上戴著一塊精致的女士手表,
在路燈下閃著細碎的光。她確實是“城里人”了,光鮮亮麗,一絲不茍??伤劾锏墓?,
卻比兩年前暗淡多了。3“怎么想著回來了?”我先開了口。再這么沉默下去,
我怕這老城區(qū)稀薄的空氣都能被我倆的尷尬給凝固了。陳慢頓了頓,抬眼看著我,
眼神有些迷茫,仿佛這個問題也把她問住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路過……公司在這附近有個項目,剛加完班,
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了?!薄皢眩畯娙税?,”我立刻接上話茬,
用夸張的調(diào)侃來稀釋她話里的疲憊,“都混成項目負責(zé)人了?
以后我這小破攤是不是得仰仗你罩著了?陳總,以后工商城管來查,我報你名號好使不?
”我貧嘴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尤其是在她面前。我習(xí)慣用這種方式讓她開心,
也習(xí)慣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的真心。她被我逗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又浮現(xiàn)出來。她說:“別瞎說,我就是個小職員。
”“小職員能忙到這個點?”我指了指街對面幾乎全黑的寫字樓,“你們老板也太不是人了,
得加錢。不,得加串兒!來,我給你烤個大腰子補補,加班必備神器?!闭f著我就要去拿,
這回她是真笑了,出聲制止我:“別了,我吃不下了。”“那喝點什么?
”我指了指旁邊的保溫箱,“冰可樂,透心涼。或者……熱豆奶?知道你不愛喝涼的。
”我記得她生理期不能碰冰,記得她吃辣會上火,記得她最討厭蒜蓉。這些記憶像釘子一樣,
死死地釘在我腦子里。她眼里的光閃了一下,輕聲說:“熱豆奶吧,謝謝。
”我從保溫箱里拿出一瓶還溫?zé)岬亩鼓?,擰開瓶蓋遞給她。她接過去,雙手捧著,
像是在取暖。氣氛又一次安靜下來。我看著她,她看著手里的豆奶,
那身昂貴的風(fēng)衣和這油膩膩的街邊攤格格不入,她本人和這深夜的寂靜也格格不入。
我心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問問她,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問問她為什么這么不開心。
但我嘴上說出來的卻是:“怎么,被帥哥甩了,來我這兒療傷?沒事,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這燒烤攤就是你的療傷圣地。來,跟哥說說,哪個不長眼的,
我明天就往他家門上刷大腰子?!边@是我以前最愛跟她開的玩笑。
每當(dāng)她嘟著嘴抱怨工作上的煩心事,我都會這么逗她。可這一次,她沒有像以前那樣,
罵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只是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眼神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有委屈,有難過。然后,她點了點頭,聲音很輕?!班拧!蔽毅蹲×恕N宜械耐嫘υ?,
所有的調(diào)侃,所有的嬉皮笑臉,瞬間卡在了喉嚨里,不上不下。我看著她泛紅的眼圈,
看著她努力忍著、卻還是從眼角滑落的一滴淚。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想說“別哭”,
想說“有哥在”,想說“誰他媽欺負你了老子去卸了他”??稍挼阶爝叄?/p>
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有什么資格說這些?兩年前,是我自己放她走的。如今,
她有了她的世界,她的生活,她的……男朋友。我不過是她療傷時偶然路過的一個前男友,
一個賣燒烤的。我連一句安慰,都顯得名不正言不順。我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
用力地擦著已經(jīng)被我擦了無數(shù)遍的爐子,鐵刷子和鐵網(wǎng)摩擦發(fā)出刺耳的“沙沙”聲,
掩蓋了我粗重的呼吸。我拿起一串還沒烤的雞翅,機械地刷油,撒料。“分了就分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這么好,
什么樣的找不著?!蔽艺f完,沒敢回頭看她。我怕看到她哭,更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我多想沖過去抱住她,告訴她“回來吧,我還在”??晌也荒堋N遗挛业臎_動,
會讓她更瞧不起我,也更瞧不起她自己當(dāng)年的選擇。我能給她的,只有這盤烤串的體面,
和一句言不由衷的的“祝福”。4她最終還是沒忍住,低低的啜泣聲從我身后傳來,很輕,
卻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我背對著她,手里的動作沒停,心里卻亂成了一鍋粥。
我痛恨那個讓她哭的混蛋,更痛恨此刻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我能做的,就是假裝沒聽見,
給她留最后一點脆弱的尊嚴(yán)。夜市的風(fēng)又大了起來,卷著地上的落葉和塑料袋打著旋。
我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然后是拉開手提包拉鏈的聲音?!岸嗌馘X?
”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但已經(jīng)盡力在恢復(fù)平靜。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股無名火“蹭”地就上來了。錢?她跟我談錢?我猛地轉(zhuǎn)過身,死死盯著她。
她正從錢包里往外抽著一張紅色的鈔票,低著頭,不敢看我。那一瞬間,
兩年來所有的委屈、思念和不甘,全都涌上了頭。我一把按住她的手,
力氣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瓣惵闶裁匆馑??”“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
路邊隨便一個賣燒烤的?”她被我嚇到了,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里面滿是驚慌和無措。
她的手腕很細,被我攥著,仿佛一用力就會斷掉。我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立刻松開手,
但胸口的火氣還沒消?!袄鲜烊?,講什么錢?!蔽?guī)缀跏且е勒f出這句話,
然后指了指那個紅色的小凳子,“這凳子我給你留了兩年,不是為了收你這百八十塊的。
”說完,我別過頭,不再看她,開始利索地收拾東西。把剩下的串兒收進冰柜,
把調(diào)料瓶一個個蓋好,把垃圾掃成一堆。我動作很大,弄得叮當(dāng)亂響,像是在發(fā)泄。
她沒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看著我忙碌。等我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到三輪車上,
用抹布把臺面最后擦拭一遍,準(zhǔn)備蓋上防雨布的時候,她才站起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我該走了。”我“嗯”了一聲,沒抬頭。她挪動腳步,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李哲,”她猶豫著開口,“謝謝你的燒烤。”我沒應(yīng)聲,心里堵得慌。又是幾秒鐘的沉默,
我聽見她輕輕嘆了口氣,然后是高跟鞋敲在地面上的聲音,漸行漸遠。我慢慢抬起頭,
看著她那個孤單的背影,穿著風(fēng)衣,踩著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得又慢又不穩(wěn)。
她好像喝了酒,又或者是哭得脫了力,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扶住路邊的電線桿才站穩(wěn)。
那一刻,我所有的骨氣、嘴硬和所謂的“要面子”,全他媽的碎成了渣。
去他媽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去他媽的“名不正言不順”。她現(xiàn)在就在我面前,
難過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如果我連送她回家都做不到,我還算個什么男人?
我扔下手里蓋了一半的防雨布,大步追了上去?!拔梗 彼剡^頭,驚訝地看著我。
我走到她面前,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語氣還是那么沖:“你家住哪個方向?我收攤了,
順路?!彼躲兜乜粗?,沒反應(yīng)過來?!绊樖裁绰罚俊彼÷晢??!皬U話,送你回家!
”我有些粗暴地說,“看你這樣,走半路被人撿走了都不知道。上車!
”我沒給她拒絕的機會,拉著她的手腕就把她拽回我的三輪車旁。我指了指駕駛座后面,
我平時放雜物的空位。那地方不大,但坐一個人綽綽有余?!白€(wěn)了?!蔽铱缟像{駛座,
腳一蹬,三輪車發(fā)出一陣“嘎吱”的抗議聲,緩緩動了起來。她沒有反抗,
順從地坐在我身后。“去哪兒?”我問。她報了一個小區(qū)名字,離這里不遠,
騎車大概十幾分鐘。我沒再說話,專心致志地蹬著車。背后的呼吸聲很輕,
帶著一絲熱豆奶的甜氣和她身上好聞的香水味,兩種味道混在一起,讓我一陣恍惚,
好像回到了兩年前的某個夏夜。那時候,我也經(jīng)常這樣載著她,在老城區(qū)的大街小巷里穿行。
她會坐在后面,把臉貼在我背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笑聲像銀鈴一樣。而現(xiàn)在,
她只是安靜地坐著,我們之間隔著沉默的空氣,和兩年的光陰。5到了她小區(qū)門口,
我把三輪車穩(wěn)穩(wěn)停住。這是個高檔小區(qū),門口的保安亭燈火通明,陳慢從車上下來,
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拔业搅?,謝謝你,李哲?!薄班拧!蔽覒?yīng)了一聲,沒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