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紀委,書記辦公室。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和淡淡墨香混合的味道。
易學習將那份記錄著市委常委會上爭吵的簡報,輕輕放在桌角,動作里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厭倦。
他走到窗邊,手背在身后。
樓下的車水馬龍,勾勒出這座城市的繁華輪廓。
可在他眼里,這繁華之下,卻有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在攪動,讓一切都變得烏煙瘴氣。
李達康,高育良。
這兩頭漢東政壇的猛虎,已經(jīng)斗紅了眼。
整個京州的官場,人心惶惶,站隊的站隊,觀望的觀望,沒人再想著怎么去干實事。
“這樣下去,京州就爛了?!?/p>
他對著窗外的天空,低聲自語。
身后的秘書大氣也不敢出。
這位從基層一步步走上來的紀委書記,不屬于漢大幫,也不是秘書幫,他就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只認一個“理”字。
沉默了許久,易學習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神里再無半分猶豫。
“通知下去?!彼穆曇舨淮螅瑓s擲地有聲。
“把近期所有積壓的、存在爭議、群眾有反映的干部違紀案件卷宗,全部給我搬到辦公室來?!?/p>
秘書愣了一下。
“全部?”
“對,全部?!币讓W習的目光掃過秘書的臉,“他們喜歡吵,就讓他們吵個夠?!?/p>
“我們紀委,不能閑著,總要做點干凈事?!?/p>
半小時后,半人高的卷宗,像一座小山,堆在了易學習的紅木辦公桌上。
他沒讓任何人幫忙,就那樣坐下來,泡上一杯釅茶,一卷一卷地翻閱。
燈光下,他看得極其專注。
手指劃過一個個名字,一份份報告。
有些案子,他看后只是搖頭。
有些案子,他會用紅筆在旁邊做個記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桌上的茶水已經(jīng)換了三次。
當他的手指觸碰到一份卷宗時,動作停了下來。
封面上,兩個印刷體的黑字,顯得格外醒目。
林默。
他想起來了。
就是前幾天,在網(wǎng)絡上掀起一陣不大不小風波的那個年輕檢察官。
易學習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他拉過卷宗,翻開了第一頁。
案情摘要寫得清晰明了,邏輯嚴謹。
緊接著是物證照片、人證口供、審訊筆錄、領導批示。
一份完美的證據(jù)鏈。
從案發(fā)到鎖定嫌疑人,再到嫌疑人供認不諱,整個流程快得驚人,順利得不可思議。
完美。
太完美了。
易學習的指尖,在卷宗的頁腳輕輕摩挲著。
他辦了半輩子的案子,深知一個道理。
現(xiàn)實里的案子,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瑕疵和意外。
只有編造出來的故事,才會如此天衣無縫。
他拿起桌上的老花鏡戴上,重新審視那份關(guān)鍵證人的口供筆錄。
證人叫張偉,是檢察院的一名司機。
筆錄上,張偉的陳述條理清晰,用詞精準,對時間、地點、人物動作的描述,詳細得像一本小說。
一個普通的司機,能有這么好的記憶力和表達能力?
易學習的目光,又落在了審訊時間上。
下午四點,證人到案。
下午五點,筆錄完成。
一個小時,就問出這么多“完美”的細節(jié)?
易學習放下卷宗,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不對勁。
這里面處處都透著一股不尋常的“順滑”。
他沒有立刻打電話給檢察院,那只會打草驚蛇。
他拿起另一部手機,撥通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老陳,是我?!?/p>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書記?!?/p>
“你現(xiàn)在,親自去一趟市檢察院?!币讓W習的語氣很平淡,“想個辦法,把林默案最原始的審訊錄像,全部拷貝一份回來?!?/p>
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記住,要沒有經(jīng)過任何剪輯的母帶。不要驚動任何人?!?/p>
“明白。”
掛斷電話,易學習靜靜地坐在那里。
他在等。
等那塊能夠撬動整個案情的,最關(guān)鍵的石頭。
夜深了。
辦公室里只亮著一盞臺燈。
易學習的面前,擺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段畫面。
畫面里是市檢察院的審訊室。
關(guān)鍵證人張偉,正坐立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對面,是兩名辦案人員。
易學習沒有開聲音,他只是靜靜地看著。
他看到,張偉的眼神始終在飄忽,不敢與辦案人員對視,總是下意識地瞟向左上方的墻角。
那里是監(jiān)控的死角。
他的雙手,在桌子下面不停地搓動,身體微微前傾,呈現(xiàn)出一種緊張又順從的姿態(tài)。
這不是一個正?;貞洶盖榈娜嗽撚械谋憩F(xiàn)。
這更像一個正在努力背誦臺詞的學生。
易學習按下了播放鍵,戴上了耳機。
辦案人員的聲音傳了出來。
“張偉,你再仔細回憶一下,當時你是不是清楚地看到,林默把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放進了他自己的儲物柜?”
這是一個典型的誘導性提問。
它沒有問“你看到了什么”,而是直接給出了一個預設的答案。
耳機里,張偉的聲音有些干澀,語調(diào)平直,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是……是的,我看到了。他把一個牛皮紙袋,放進了柜子,還鎖上了?!?/p>
他的回答,和筆錄上的文字,一字不差。
易學習將視頻倒回去,又看了一遍。
第二遍,他看得更仔細。
他甚至發(fā)現(xiàn)了,在辦案人員提問的間隙,張偉的嘴唇,會有微不可見的蠕動。
他在默念。
他在害怕自己說錯一個字。
啪!
易學習猛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他摘下耳機,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冷得像一塊冰。
真相,已經(jīng)不需要再往下看了。
“荒唐!”
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喝,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響起。
他不是憤怒于某個人的膽大妄為。
他憤怒的是,本該代表著公平正義的檢察機關(guān),竟然成了某些人羅織罪名、草菅人命的工具!
這是在動搖國本!
他抓起桌上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手指因為用力,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
電話很快接通。
“喂,我是易學習?!?/p>
“通知紀委二室的老王,讓他立刻帶隊,成立林默案重審專案組!”
他的聲音,像一把出鞘的利劍,鋒利而冰冷。
“組長,我親自來當!”
“把市檢察院所有參與此案的辦案人員,從科長到書記員,從現(xiàn)在開始,全部給我隔離審查!”
“一個,都不準漏!”
電話那頭,紀委副書記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勢震得心頭一跳,立刻大聲回答。
“是!我馬上去辦!”
紀委的秘密審訊點。
一間沒有任何多余陳設的房間,白墻,白頂,白熾燈。
司機張偉坐在椅子上,臉色比墻壁還要蒼白。
他面前的桌上,只放著一杯沒有熱氣的水。
他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兩個小時,沒人問他話,也沒人理他。
巨大的心理壓力,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房間的門,終于開了。
紀委二室主任老陳走了進來,將一份文件,輕輕放在他面前。
“張偉同志,這是你女兒在京州第一小學的入學申請?!?/p>
張偉的瞳孔猛地一縮。
老陳的聲音很平靜。
“我們不繞圈子。組織上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是為了一個不屬于你女兒的學位,把你自己的一輩子搭進去。”
“還是主動交代問題,爭取寬大處理?!?/p>
“你自己,選吧。”
張偉看著那份申請表,又抬起頭,看著老陳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的嘴唇開始哆嗦,端起水杯的手,抖得連水都灑了出來。
心理的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