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紅蓮這才驚覺身旁還站著人，忙不迭點頭，聲音里還帶著點顫抖：“哎，是該好好謝人家！”
她那雙蒙著渾濁的眼睛里還水汽，目光落在許硯身上細細打量著，除了感激之外，心里隱隱有些擔憂。
謝槿歡腳步有些踉蹌地挪回板車邊，許硯已經(jīng)將車轅輕輕放下了。他望著謝槿歡那條不太靈便的腿，眼底藏著不易察覺的擔憂，卻又不敢逾越，只能就那樣靜靜站在原地等他走近。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過來，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光影，將下頜線勾勒得愈發(fā)清晰。
“許大哥?！?/p>
謝槿歡走到他面前，微微仰起頭，：“謝謝你送我回來?！?/p>
他頓了頓，覺得這一句謝謝太輕，又急急補充道：“也謝謝你和嬸子、許叔，還有許玉——這些日子你們一家對我的照顧，我都記在心里?！?/p>
后面的話沒來由的哽住，千言萬語在胸口翻涌，最終只化作一句哽咽：“這份救命之恩，我……我記下了。”
他飛快地低下頭，不敢去看許硯的眼睛。
這一別，天各一方，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悶得不舒服。
許硯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發(fā)頂，那截白皙的脖頸在晨光里泛著薄紅，細軟的發(fā)絲微微顫動，像受驚的雀羽。
他能感覺到眼前人渾身的局促，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幾乎要溢出來，還有幾分對前路茫茫的不安。
“嗯。”許硯應(yīng)了一聲，聲音依舊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
他轉(zhuǎn)身從板車上拿起謝槿歡被瞿紅蓮拉走時落下的籃子和包袱，遞了過去。
“拿著?！?/p>
謝槿歡慌忙去接，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許硯帶著薄繭的指腹，像被細弱的電流輕輕蟄了一下，猛地縮了回來。
許硯目光掠過他受傷的腿，語氣里多了幾分叮囑：“好好養(yǎng)傷。”
“嗯?！?/p>
謝槿歡用力點頭，指尖攥緊了籃子的提手。
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只有旁邊雞群啄食糠米的“篤篤”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幾聲狗吠，襯得周遭愈發(fā)安靜。
許硯見他似乎沒什么話要再說，便重新拉起板車的車轅，對瞿紅蓮微微頷首：“阿婆，人送到了，我回去了。”
“哎，別急著走啊！”
瞿紅蓮連忙上前兩步，語氣急切地挽留：“喝口水、吃口熱飯再走啊，大老遠送我們歡哥兒回來，哪能空著肚子趕路？”
她轉(zhuǎn)頭就朝院里喊：“青松，快倒碗水來！”
于青松應(yīng)了聲“哎”，轉(zhuǎn)身就往灶房去了。
“不必了，阿婆?！痹S硯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決：“家里還有事?！?/p>
說完，他重新拉起板車，視線最后在謝槿歡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最后沉默的掉頭離開。
車輪碾過土路，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謝槿歡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目光不自覺的追隨著那個沉默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土路盡頭，心口也像是被掏走了一塊，空落落的，仿佛那“吱呀”的車輪聲，也一并卷走了什么。
溫熱的風拂過臉頰，竟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涼意。
“歡哥兒，咱們進屋去?！?/p>
瞿紅蓮的聲音將他從怔忡中拉回。
老人粗糙卻溫暖的手重新握住他的胳膊，這次她冷靜了許多，目光落在謝槿歡受傷的腿上，力道都放輕了不少，仿佛他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器。
謝槿歡被外婆半攙半扶著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地面是夯實的黃泥土，角落里堆著些柴禾和農(nóng)具，透著質(zhì)樸的煙火氣。
正對著院門是三間低矮的土坯房，茅草屋頂有些地方已經(jīng)變薄，露出底下的秸稈。
院子左邊搭著個簡易的灶棚，右邊是雞舍和豬圈，豬圈里躺著一只半大的豬仔在睡覺，幾只雞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步啄食。
張?zhí)m站在門口，看著婆婆親熱地扶著那個陌生小哥兒進來，臉色有些不快。
目光再次在謝槿歡不合身的舊衣，還有那條傷腿上轉(zhuǎn)了一圈，眉頭又擰緊了幾分。
堂屋里光線有些暗，擺著一張掉漆的方桌和幾條長凳，角落里立著個半人高的米缸，旁邊是裝雜物的破舊木柜。
瞿紅蓮拉著謝槿歡在長凳上坐下，自己緊挨著他，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著他的胳膊，像是要確認眼前的人是真實存在的。
“孩子，你怎么回來的？前陣子謝家的人來過，說你離家出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謝槿歡心里一驚，謝府的人竟找到這里來了！
“外婆，他們什么時候來的？”他急切地追問，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張?zhí)m還站在屋門口，手里端著那個裝黃豆的木盆，聽見婆婆說起謝府的事，目光再次落到謝槿歡的身上。
仔細將人打量一番后，眼神幾不可察地閃了閃，臉上的神色倒比剛才好看了些，甚至帶上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意。
“就六天前。”她接過話頭，語氣輕快了些：“還說要是你回來了，就傳個信給他們，他們會派人來接你回去呢。”
她沒說的是，當時謝府的人許諾，只要能順利接到人，就給五兩銀子的謝禮。
五兩銀子可不是小數(shù)目，那可是夠一家人嚼用一年的數(shù)目，想著就讓人心里發(fā)緊。
謝槿歡看到舅母張?zhí)m眼里那藏不住的喜色，心底微微發(fā)沉。
人心難測，他不確定他爹對她們是不是說過什么。
他只好望向外婆瞿紅蓮，聲音帶著幾分哀求：“外婆，我不想回謝府，求你別告訴我爹，好不好？”
瞿紅蓮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心疼得不行，溫聲詢問：“別哭，跟外婆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謝槿歡沒打算隱瞞，把自己要被他爹送給縣太爺做妾，他娘幫他逃出來，在路上摔斷了腿，又被許家人救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他眼前能依靠的人，只有這個看起來慈愛的外婆了，他得盡量讓外婆站在自己這邊。
“送去做妾？給那老棺材瓤子？！”瞿紅蓮激動的質(zhì)問了一聲，隨后聲音陡然拔高：“他謝崇好狠的心腸，糟踐了我月丫頭一輩子還不夠，還要作踐她的骨血？”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枯瘦的手指指向虛空，仿佛在指著那個遠在縣城的負心漢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