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片的副作用比想象中厲害。霍明天沒亮就醒了,胃里翻江倒海,沖到廁所吐了半天,只吐出幾口酸水。鏡子里的人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像具骷髏。
王淑芬聽見動靜,輕輕敲了敲門:「明明,沒事吧?」
霍明用冷水抹了把臉:「沒事?!?/p>
「鍋里有粥,趁熱吃?!?/p>
「嗯?!?/p>
等王淑芬的腳步聲遠了,霍明才走出廁所。廚房的電飯煲亮著保溫燈,打開一看,白粥上飄著幾粒枸杞。他盛了一碗,手抖得拿不穩(wěn)勺子,粥灑了一半在桌上。
霍建國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睡衣松松垮垮掛在身上。自從去年中風后,他左半邊身子就不太利索。
「又喝多了?」霍建國冷笑。
霍明沒吭聲,低頭喝粥。
「問你話呢!」拐杖重重敲在地上。
「吃藥吃的?!?/p>
「什么藥?」
「胃藥?!?/p>
霍建國瞇起眼睛:「放屁!老子聞到你身上的酒味了!」
霍明放下碗:「真沒喝?!?/p>
「滾出去!」霍建國突然暴怒,拐杖橫掃過來砸在霍明背上,「別在我家吐得滿地都是!」
王淑芬聞聲趕來,攔在兩人中間:「老頭子你干什么!明明生病了......」
「生個屁病!」霍建國喘著粗氣,「就是喝多了!跟他媽一個德行!」
霍明站起來往外走,背后傳來王淑芬的啜泣聲和霍建國的咒罵。樓道里冷得像冰窖,他站在門口摸了摸兜,煙盒空了,只剩幾張零錢和那張藥方。
他去了趟銀行,把最后一張定期存折取了。這是當年單位發(fā)的工齡補貼,一直沒動過。柜臺小姐數(shù)了八千塊錢推出來,眼神里帶著憐憫。
「全取嗎?還剩十二塊三毛?!?/p>
「全取?!?/p>
走出銀行,霍明買了包煙,站在路邊抽了兩根。第三根剛點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霍哥!我老趙??!」
霍明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是欠他錢的工友:「有事?」
「聽說你離婚了?出來喝兩杯??!」
「不了?!?/p>
「別啊,正好把錢還你?!?/p>
霍明捏著煙的手頓了頓:「現(xiàn)在?」
「對,我在建設(shè)路老劉燒烤,快來!」
霍明打車過去花了二十八。老劉燒烤煙霧繚繞,老趙坐在最里面那桌,面前擺著十幾個空啤酒瓶。
「霍哥!」老趙滿臉通紅地招手,「這兒呢!」
霍明坐下才發(fā)現(xiàn)桌邊還坐著兩個人,都是以前工地的,一個外號叫大頭,另一個記不清名字了。
「錢呢?」霍明開門見山。
老趙笑嘻嘻地給他倒酒:「急啥,先喝一杯!」
「我不喝?!?/p>
「裝什么裝!」大頭插嘴,「誰不知道你霍明離了酒活不了?」
霍明盯著老趙:「你說要還錢?!?/p>
「還,肯定還!」老趙拍著胸脯,「這不剛接了個活,干完就結(jié)賬!」
「什么時候干完?」
「快了快了,」老趙湊過來,滿嘴酒氣,「你先借我兩千周轉(zhuǎn),等工程款下來連本帶利還你!」
霍明站起來就走。老趙在后面喊:「霍哥!別走?。∧氵@人怎么這樣!」
夜風吹得人清醒。霍明站在路邊等車,手機震動,收到老趙的短信:「真他媽小氣,活該老婆跟人跑?!?/p>
霍明把手機塞回兜里,突然看見對面便利店招工的牌子。時薪18,包一頓飯。
他推門進去,收銀臺后面站著個滿臉青春痘的小伙子。
「招人?」
「嗯,夜班,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p>
「我能干?!?/p>
小伙子打量他一眼:「有健康證嗎?」
「沒有。」
「那不行?!?/p>
霍明轉(zhuǎn)身要走,被叫?。骸傅鹊?,你會修冰柜嗎?我們這臺老跳閘?!?/p>
霍明以前在工地干過電工。他蹲下來檢查了會兒,發(fā)現(xiàn)是線路老化:「有工具嗎?」
小伙子從柜臺底下掏出個工具箱?;裘骰硕昼姲丫€路重新接好,冰柜嗡嗡運轉(zhuǎn)起來。
「牛逼??!」小伙子豎起大拇指,「你等著,我叫老板來?!?/p>
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燙著卷發(fā),涂著鮮紅指甲油。她聽完情況,直接說:「夜班你干不干?健康證可以后補?!?/p>
「干?!?/p>
「今晚就上班,試用三天,沒問題就簽合同?!?/p>
霍明點點頭。老板遞給他一件藍色工作服:「叫什么名字?」
「霍明。」
「我是李姐,」她指了指青春痘小伙,「這是小王,他教你流程?!?/p>
小王教得很耐心:怎么掃碼,怎么換零錢,怎么加熱便當。凌晨兩點,客人少了,小王打著哈欠說:「李姐不讓睡覺,但可以玩手機。」
霍明站在柜臺后面,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工作服太大,松松垮垮掛在身上,像個藍色的布袋。
四點左右,進來幾個醉醺醺的年輕人,吵著要買煙。霍明掃完碼,其中一個突然指著他:「哎,你不是霍小峰他爸嗎?」
霍明抬頭,認出這是霍小峰同班的家長,開家長會時見過。
「聽說你離婚了?」那人笑嘻嘻地問,「老婆跟健身房教練跑了?」
旁邊幾個人哄笑起來。霍明把煙遞過去:「二十塊?!?/p>
「嘖嘖,」那人掏出手機掃碼,「混到這份上了?以前不是挺牛逼的嗎?」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響起,霍明把發(fā)票遞過去:「慢走?!?/p>
「裝什么裝!」那人突然變臉,一把打掉發(fā)票,「你兒子在學校說我兒子偷東西,這事怎么算?」
霍明彎腰撿起發(fā)票:「小孩子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p>
「解決個屁!」那人猛地拍柜臺,「你兒子沒爹教,我替你教!」
李姐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后門:「吵什么呢!」
那人見有人來,罵罵咧咧地走了。李姐皺眉問霍明:「怎么回事?」
「沒事?!?/p>
李姐盯著他看了會兒:「私人恩怨別帶到店里來?!?/p>
「嗯?!?/p>
天亮交班時,李姐給了他六十塊錢現(xiàn)金:「試用期日結(jié)?!?/p>
霍明攥著錢走出便利店,晨光刺得眼睛發(fā)疼。他在路邊攤買了兩個包子,一口咬下去,油汁順著嘴角流到下巴。
手機響了,是盧霞的號碼?;裘魇忠欢?,包子掉在地上。
「喂?」
「你兒子在學校打架,」盧霞冷冰冰地說,「對方家長要見你?!?/p>
霍明趕到學校時,辦公室外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學生。他擠進去,看見霍小峰站在墻角,校服扯破了,嘴角有血痕。
對方家長是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正拍著桌子吼:「必須開除!這種有暴力傾向的學生不能留!」
班主任一臉為難:「王先生,孩子們已經(jīng)道歉了......」
「道歉有用嗎!」男人指著霍小峰,「這小雜種把我兒子打成這樣!」
霍明走過去:「我是霍小峰父親?!?/p>
辦公室瞬間安靜。霍小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男人上下打量霍明:「哦,你就是那個酒鬼爹?」他冷笑,「怪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
班主任趕緊打圓場:「兩位家長冷靜,事情是這樣的......」
「不用說了!」男人打斷她,「要么開除他,要么我找媒體曝光!你們學校包庇暴力學生!」
霍明看向霍小峰:「為什么打架?」
霍小峰咬著嘴唇不說話。
「說話!」霍明提高聲音。
「他們說你......」霍小峰聲音很小,「說你是廢物,老婆都跟人跑了......」
男人哈哈大笑:「難道不是?你看看你這樣子,配當?shù)鶈幔俊?/p>
霍明突然彎腰鞠躬:「對不起,是我沒教育好孩子?!?/p>
霍小峰猛地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男人得意洋洋:「光道歉不夠,必須......」
「我跪下道歉行嗎?」霍明打斷他,聲音很平靜。
辦公室鴉雀無聲。班主任張大了嘴,霍小峰臉色煞白。
霍明慢慢跪下來,膝蓋接觸地面的聲音很輕,但在場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對不起,」他看著男人,「請您原諒?!?/p>
男人愣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神經(jīng)??!」拉著兒子匆匆走了。
班主任手足無措地扶霍明:「霍先生,您別這樣......」
霍明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粜》逡呀?jīng)沖出了辦公室,背影瘦得像根竹竿。
走廊盡頭,盧霞抱著手臂冷眼旁觀。她身邊站著陳經(jīng)理,西裝筆挺,皮鞋锃亮。
霍明走過去:「小峰他......」
「別碰我兒子。」盧霞后退一步,像避開什么臟東西,「你除了丟人現(xiàn)眼還會什么?」
陳經(jīng)理遞給他一張名片:「我是學校家長委員會副主席,這事我會處理。以后有事直接聯(lián)系我,別來煩小霞。」
霍明沒接名片。他轉(zhuǎn)身走向校門口,背后傳來盧霞的聲音:「下個月?lián)狃B(yǎng)費記得打,別又喝光了?!?/p>
陽光很刺眼,霍明瞇起眼睛,看見霍小峰蹲在校門口的花壇邊,正用樹枝戳螞蟻洞。他走過去,霍小峰立刻站起來后退兩步。
「為什么跪?」霍小峰聲音發(fā)抖,「你憑什么跪?」
霍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搖搖頭。
霍小峰突然紅了眼眶:「我寧愿你繼續(xù)喝酒!至少喝醉的時候還敢跟人打架!」說完就跑開了,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霍明站在原地點了根煙,發(fā)現(xiàn)手不抖了。